文人制印之始即着手模仿古代书画的品第分类法,对篆刻创作分出不同的等第。如明人程远《印旨》:“气韵高举,如碧虚天仙游下界者,逸品也;体备诸法,错综变化,如生龙活虎者,神品也;非法不行,奇正迭运,斐然成文,如万花春谷者,妙品也;去短集长,力遵古法,如范金琢玉各成良器者,能品也。”再如明人沈野《印谈》:“印之佳者有三品:神、妙、能。然轻重有法中之法,屈伸得神外之神,笔未到而意到,形未存而神存,印之神品也。婉转得情趣,稀密无拘束,增减合六文,挪让有依顾,不加雕琢,印之妙品也。长短大小,中规矩方圆之制,繁简去存,无懒散局促之失,清雅平正,印之能品也。”这些品第分类皆不出古代书画的神、逸、妙、能等范畴,甚至可以说,完全就是书画理论的一次挪移。而且,由于文人制印之初尚不能完全解决刀法等最基本的技术表现方面的问题,所以,具体的品第标准也大多混沦、虚廓,多是一些不着边际的判断,很难落实到对作品和印人的判断。
吴昌硕篆刻作品
有鉴于此,我们认为应当运用一种新的分类法来重新界定篆刻史的风格渊源、流变问题,以期达到艺术评论应该达到的鉴识过去、洞察今天的目的。在此,我们选择了美学分类法。
吴昌硕篆刻作品
传统的美学分类法如司空图的《二十四诗品》,黄钺的《二十四画品》大多以美学范畴为区分,将诗歌、绘画的风格样式划分为多个品种。但是,旧有的二十四诗品、画品的分类法并不具备自然的合理性,毕竟篆刻是与诗歌、绘画区别很大的艺术。特别是,在篆刻的历史中有关“高古”、“古雅”的论述,其声音一直非常强大。我们不能不顾及这门艺术的自身特色。换句话说,篆刻应该拥有属于自己的美学分类法,充分利用这种方法,对于我们厘清每一类作品在美学风格上的归类,将有利于我们梳理出比较清晰的篆刻创作史的基本路线、大致走向,对作品在创作技法、技法美学等方面差异性的认识,也会有所帮助。本文侧重写意一类的篆刻,略作些尝试。
吴昌硕篆刻作品
一、高古简逸的内在理路
篆刻之于古的追求算是一个最深的情结了,甚至可以说,迄今为止篆刻是所有艺术中这种“恋母情结”最重的一种。比如清人杨士修《印母》以“古”为高手手段之首,并且还对“古”之具体的内涵、表现等方面进行了详细的描述:“有古貌,古意,古体。貌不可强,意则存乎其人,体可勉而成也。貌之古者,如老人之黄耇,古器之青绿也。在印则或有沙石磨荡之痕,或为水火变坏之状是矣。意在篆与刀之间者也,刀笔崚嶒曰高古,气味潇洒曰清古,绝少俗笔曰古雅,绝少常态曰古怪。此不但纤利之手绝不可到,即质朴者亦终于颓拙而已。若古体,只须熟览古篆,多观旧物。”杨士修所言之“古”尚处在一个初级的模拟状态,与后世篆刻对于“古”的追求的活解尚有距离,但是,他非常明确地提出了“古”与“旧物”之间的关系,确实点到了问题的要害。
吴昌硕篆刻作品
实际上对于“古”的追求既蕴涵着人类不断回望自己生长之母体的一个最基本的情愫,同时也是艺术得以不断生长的一个动力源头。艺术史上,即使反叛决绝如现代主义艺术者,亦不缺乏向原始艺术寻找证明、寻找支持的分支,则足以证明这种真理是颠扑不灭的。因为说到底,人类无法离开自己的历史而独立生存,今天既是历史的继续,也是明天的传统。历史在断裂中更新,也在更新中形成新的传统。
因为印章的历史绵延悠长,求古亦不得不分为近古、中古和远古。近古者,如新来浙人有学习清代徽派印法的,可谓是师法近古;中古者,如晚清之元朱文导源于赵孟頫,可谓是师法中古。所谓高古者,即是指远古。远古既为篆刻一艺之发端,亦是篆刻不可须臾或离的母体。近现代以来的大印家求之于古的成功范例,在说明导源愈深、其行愈远。是以,一部篆刻史完全可以理解为对于“古”的解读史。高古的追求从来都不会间断。
吴昌硕篆刻作品
真正的高古,必是与简逸相搭配。繁文缛节的修饰、曲尽法度之美的面面俱到,既不高、更不古,古者所贵即在于其简洁而直接的无遮拦的倾诉,直指本心、直揭真义。如马士达所言:“自由则古”,艺术史上执著于高古之表现者,又大多逸出常格,在常人的判断之外,即所谓的“逸”。比如,我们今天见到原始刻符、陶片,等等,虽不属于印章的范畴,但“印外求印”之说起,实则已纳入篆刻的范围之内。质之本性,概可称为篆刻高古简逸之始祖。另如上古肖形印,寓丑怪于形象之中,变形象于黑白之内,貌似离奇,实则合乎艺术视觉美感之要求,亦可视为最早的“变态”。再如近代易大厂、齐白石之篆刻,长于直线的表现、注重画面远古趣味的把握与捕捉,或高古而儒雅、或高古而简逸,要在合乎清旷幽远之古意的前提下,尽展个人胸襟气度之超迈脱俗。所谓决绝的古即是决绝的新,高古者为本质,简逸者为形质,在本质与形质的配比中,高古简逸的篆刻美学取向尽展其在篆刻中作为“逸品”的孤绝和戛戛独造。因而,倾心于此的印人并不需过于广博师法,亦无须“消化能力”特强的“胃口”,关键是在远古印章遗存(包括书法)与自己的心灵之间找到最佳的契合点,然后由此出发不断地完善自我。而由于这种契合点的独特性,它所指示的完善方向也必然是个人的、独创性的。
齐白石篆刻作品
概言之,在对历史的深沉回望中发现自我、实现自我、超越自我,应当是篆刻高古简逸之表现的精神内核。它指向人之初、印之初,让人成为人、使印章成为印章的同时,又浓缩着对于文明、人性的发现和再造,就像高更当年的疑问一样:“我们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在这个来与去的过程中,我们自己究竟能够成为什么?什么东西是在承载了艺术最基本表现之功能之后就不再需要了?如果我们对于以上的问题能够做进一步的现代思考,把篆刻还原到最本初的与人相关的向度上,那么,高古简逸地回望历史的过程就是其现代展开的过程。
齐白石篆刻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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