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福颐(1905—1981),字子期,又署紫溪、梓溪,七十后自号偻翁,浙江上虞人。为近代著名金石学家罗振玉之第五子,自幼秉承家学,由父兄为他教授四书五经,并无其它学历。课余写字刻印,阅读家藏古印谱,手拓青铜器铭文,并开始摹集玺印文字。
一、我学刻印的开始与认识
我在十七岁时初学刻印。家藏多古铜印,开始是由印谱而发生兴趣的。近来常有些青年人问我刻印的经过,我自以为我的篆刻并未成熟,至于过程,体会可以略述一二,供青年同志们参考。
△古铜印
回想起来,过去只听老年人讲,看汉魏古铜印,文字严肃整齐,再推春秋战国古玺,也是字画劲健,铸造深厚,如对端人正士。当时听了还不甚了解,我是先学摹古印,而后开始自刻印,方认识到雕虫虽是小技,却也要有恒心的修养,不是一朝一夕就能精通的。我刻印的方法是先刻出细笔划,一点一点地加粗,这是基于摹古印的习惯,不同有些人能一刀下来,即是一笔的刻法。当年也曾看过些前人讲刻印章的书,听说刻印有各种形式的刀法,而我也不求甚解,到后来方认识到,这些刀法全是妄谈,清初万寿祺已指正其谬,今天已不值一笑的了。
方今我们能傲视前人的,是古玺印出土日多,是前人之所未及见的。因此我们现在当有新的发展,不能仍陷于旧的窠臼中。至于眼高手低,是一般的通病,要自力矫正,我们现在看的多眼高,这还是好处,如不肯下苦功锻炼,期于提高,就是自取手眼永久不相称了。
二、我刻印的布署次第
我刻印的习惯,开始时首先考虑这方印上的几个篆字,有疑问的字要请教《说文解字》。字没问题后,再来考虑是宜于刻白文呢?朱文呢?或是合宜于仿古玺。如遇有的字不能相称,就要改变计划,用小篆的书体,用仿元明人的朱文印,书体布置要配合匀称,《说文解字》中没有的字,要多查书,不可草率的用偏旁来配凑,今人用的字《说文解字》中没有的不少,如果有必须,可参考汉魏印中是否有,再进一步要查隶书中有没有这字,总期望有所本,不可以自造篆书。例如近来看见有人刻印,把“仙”“山”二字只篆一“仙”字,下加两点,又有刻“朗”“月”只刻“朗”字,下加两点就作为“朗”“月”二字。这样,我以为是不对的。古人虽有“大夫”作夫二的成例,然它并不是借偏旁,如这样下去,滋生出许多现代的篆书,就为后人加了无限的麻烦。
△说文解字
既决定了这方印是宜于仿汉,或是白文,或是朱文,或是仿古玺,次之就要求书法的配置是否合宜,不要出了规格,这就是第二步。下一步就要看字体是否匀称与刻工的好坏了。
古人印章,文字严整,起初并无破损,因在土中千百年,铜有腐朽或损及字体,它并不是有意为之。而今人作印,故意做旧,破缺角或损及文字,这是不合理的。今日刻石章,偶遇石质不好,有时崩炸损及字划,如不在要点,还可以用,如故意做作,就不好了。
三、仿古印的几种形式略例
有人问,所说的仿古玺及汉白文,或元明朱文印,是若何形式,必须有样本,人方易了解。今略举例并说明于下:
(一)仿战国古玺的形式(见下图)
△颐人之玺
这一种形式多半宜于刻姓名印,因为战国文字传世的比较少,既仿古玺,就要求书体标准,必取材古玺上文字,如遇古玺中没有这字,只有在青铜器铭文中找查《金文编》,不可渗杂小篆。在战国玺中,我认为阴文玺是不易摹仿的。
(二)仿汉白文印的形式(见下图)
△甘孺六十后作
△内廷翰林
这一种形式,因为汉印文字流传较多,可以广泛应用,然一半仍宜于刻姓名印。文字结构要根据汉魏印的书体,要满白或半朱半白,都要计划到字体的匀称,字体要端正谨严,不可故作姿态,半朱半白只宜于刻姓名印,收藏章中不可夹杂朱文。
(三)仿汉玉印的形式(见下图)
△爱山
汉玉印是因为玉质坚硬,所以字体不能满白,而笔画劲健有力,现在我们遇见印文字体,笔划多寡不易配合的,可以仿古玉印的形式,不过这种形式是比较不易学好的。
(四)仿汉魏朱文印的形式(见下图)
△张述堂
汉印全朱文的不多,至魏晋时期,尚有△△印信的,多半是朱文,印也渐大了,它有它的特点和长处。
(五)仿王莽印的形式(见下图)
△壮不如人今老矣
新莽官印是工整严谨的,多半是五六字,这种形式宜于作鉴藏图章,仿它时对书体更要注意整齐。
(六)仿元明人朱文印形式(见下图)
此类宜于刻闲文诗句及收藏章,书体需用小篆,要有根据不可乱配偏旁,书体宜秀美匀称,要矫正元明人篆书的缺点(因为元明人小篆也时有不合法的)。
△思泊八十以后作
除以上几种形式外,前人还有仿秦印的、仿汉缪篆的、仿汉封泥的各种形式。这几种,非有深刻的工夫仿不好,就是遇老手,亦只偶一为之,一般初学者是不易讨好的,尤其是仿封泥形式,刻的不好易流于俗,我认为有前说的六种形式刻姓名印。刻鉴藏印、刻闲文诗句印都已足用了。以上不过是约略示例而已,所刻并未能完全满意。
四、余说
至于我对过去篆刻专家们的看法,我以为清代各派别的篆刻专家,自应尊重他们的辛勤成就。他们宗秦法汉的目的,与我们是相同的。今天看过去作品,何以与秦汉印还有相当的距离,原因是由于时代性局促了他们的发展,加以当时秦汉印谱普及的又不够,到了赵叔孺的篆刻,是提高了一步,他的优越性,能刻工老练,又擅长书法。我认为今天我们学刻印,应当取法于上,或能得之于中,不应舍上乘而取法于中的手法。例如晚清的吴昌硕,他有深厚的工夫,是良不可及的;若我们一力的学习他的作品,却容易失之于野。如齐璜就是极好的例证。他每况愈下,不修边幅,近世学齐的还不少,我认为这可能是不大对头的。
△葛祖芬(吴昌硕篆刻及期边款)
清代的篆刻家受时代的局促,作品虽未能如想象之高,然石章上刻边款,是清代篆刻家发展明代人刻边款的技术。到赵悲庵、吴缶庐作边款,乃益自高雅。我是学汉印的,从未学过刻款。因此篆刻技术只学了一半,可愧也矣。
我以为清末的王石经、胥伦对古玺印时肯下功夫的。如果他们生在今天新社会,能看到如许多的秦汉魏晋的古印,想象他们的成就,一定可有更大的发展,至民国初期的印人,我以为赵叔孺先生是仿古篆刻的名手,他的作品追踪秦汉,气魄雄厚,我是自愧不如。乃当时人只知学齐而遗赵,这真是叶公之好龙,今天我们见的古印又多于王石经、赵叔孺,而作印技术还赶不上去,这就是自己努力的不够,应当深自鞭策以求进步,以为取法于上,得之于中,即满足现状,好为人师,这就不对了。
加微信获取:wenbaozhai3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