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赵次闲的贬评,始自赵之谦(1829-1884)与魏锡曾(?-1881 印学家)。1863年,即赵次闲逝世后十一年,赵之谦写下了《书吴让之印稿后》,魏锡曾写下了《吴让之印谱跋》这两篇引论文章。今将原文分段标点后刊于附录,供大家解读参考。
这本来是赵之谦针对吴让之批评的反批评、和魏锡曾从中“调和”的事,扯上了赵次闲。因为吴让之“论及浙宗,亟称次闲”,而对赵之谦印作的评价是“近汉官印者为然,而它皆非。”赵之谦借写跋进行反驳,则以贬低次闲,来说明吴识见低,且“谨守师门,不敢逾越,于印为能品”,只是第三品流的印人,(吴让之提出印有神、妙、能、逸、佳五品)是可以“侮为愚蠢”,不值得与之争辩的人。
赵之谦是清末书画印艺术成就皆一流的大家(沙孟海语),但在三十五岁写下此文时所表现的心态,及由心态而致的论点的偏颇,说明当时他气度和修养的不足。
沙孟海就此文对赵之谦有八个字的评语:“才高气盛,不可一世。”沙孟海先生是位胸怀宽容的学者,在一部《印学史》中,这是惟一的、对个人品行所作的最严厉的批评(见第三十三章)。赵性格上的缺陷,老一辈先生多有议论,但和沙孟海先生一样,认为脾胃不好而大节无亏,不影响对他艺术成就的肯定。
魏锡曾这位“调和者”、这位颇有建树的印论家对赵次闲前恭后倨的态度,却使我们更陷入困惑之中。
魏锡曾约在1862年前后,写过《印论诗二十四首》,他从印史已故六七十位篆刻名家中,精选出二十四位,各赋诗一首。他选择的标准是:“其名虽盛而未及寓目,与虽寓目、而无所可否于吾心者,从略焉。”赵次闲入选按年辈排在最后一位,魏诗赞说,赵次闲学陈秋堂,才力远远胜过老师,后来师法陈曼生,又能开辟新路,自成一家。他刻的印虽然多,愿意都能集拓下来编成印谱。(原诗附88页画像旁)诗只平平,但赵次闲是他心目中成就卓越的前辈,是表述得很明白的。
时过一二年(1863),在《吴让之印谱跋》里,他对赵次闲的评价,来了个急转弯,他说浙派的赵次闲,太差了,不要提他了。这么截然相背的评价,竟出自同一评论家之手。请诸位读一下附录的原文,他处于赵吴之间为难的心境,或许可使我们原谅;但他拿赵次闲这一位他心目中的先辈、他肯定的名家来做牺牲,是很不应该的了。
赵、魏二文,涉及赵次闲的贬评,有如下五条:
1、“浙宗自次闲后,流为习尚,虽极丑恶,犹得众好。”(赵)
2、“次闲学曼生而失材力”。(赵)
3、浙宗巧入(起点低),徽宗拙入(起点高),“浙宗见巧莫如次闲”(“极丑恶”之本源)。(赵)
4、浙宗“丁、黄、蒋、奚、陈皆意多于法,流及次闲,缅越规矩,直自郐尔。”(自郐是引的典故,白话就是“太差了,不要提他了”)(魏)
5、正因为赵次闲和习次闲者流,所以“浙宗后起而先亡”。(魏)
以上除了第三条“巧拙”将在后面章节作简述外,其余四个论点,此前都已从另一面作了介绍,就不再展开讨论了。
这部《吴让之印谱》系由赵、魏编订,仅手拓两部,没有刊行。因此这两篇印论的观点,到民国初、中期才渐为传播。但也是自此开始直到今天,凡论及赵次闲者,多少都引用他们的观点。(在两评以后的四五十年间,我们未查考到对赵次闲的贬评。)现代有些评论者更发明“锯牙燕尾”“燕尾鹤膝”等弊称,成为强加于浙派、特别是赵次闲的“诟病”。众口成虎,评赵去世贬多于褒。
叶一苇先生曾专论出现“贬赵”现象产生的原因是:
一,没有全面深入研究,只取赵一些已具定型、程式化的作品率尔作评,其中有些是明显带有偏见的;而更多的人,包括一些印论家没有条件看到赵作品的全貌,只看到一部分选作(有的就是带偏见选编的)。
二,引用失实的偏颇的论点,如赵、魏两文的论点,制造了一个“赵次闲时代浙派颓风日下”,赵是“弊生”之源,是亡浙的罪人。很少有人去研究一下,或站得更高些,真正从历史的实事求是的立场去分析求证一下,到底有没有发生过这种情况。
三,很多人写介绍、印论文章是人云亦云,或过分相信前人的评说,拿来就用,甚至任意延伸。
现在重读赵、魏两评,特别是赵文,文风似曾相识,这根“棍子”抡起的风声,在二三十多年前耳熟能详。好在笃信佛学的赵次闲已在人世之外,更不作是非念了。
有许多评论家从赵、魏二文中引申出当代印学发展严肃的课题,作了方方面面的详尽的阐述。《吴让之印谱》手拓本民国初现世后,当时就有吴昌硕、赵时㭎、诸德彝、曾熙、黄宾虹、高时显、王禔等序跋题记,见仁见智,语多论辩,“足资后学讨论。”(可参看韩天衡《历代印学论文选》704页起)及后,当代黄惇在《中国古代印论史》中第三章十三节,对发掘赵文的审美内涵及价值作了缜密的论述。
当然,也见到另一些挖掘赵文“内涵”的文章,每次读到,都不禁莞尔。因为联想到一件评诗的趣闻:毛泽东写了“乌蒙磅礴走泥丸”的诗句,有人撰文说,这体现了伟大领袖“运动战”的思绪,洋洋洒洒从历史背景到什么什么一路分析。结果当然是捧错了场:“这是诗,没有运动战。”
同样,这是“不可一世”状态下赵之谦写的文章,不要乱捧场、乱拔高,免得耽误自己又耽误后来,实事求是为好。
篆刻,从前文人说是书画余技,在文化艺术上历来占位不重。日渐发展,至今昌荣,喜爱关心的人渐多,但终究还是在一个小范围里。中华文化博大辉煌,篆刻艺术仅其一支。我们经常形容某篆刻家说:“遐迩闻名”、“称誉印坛”,不是了不得震动了天下,一“坛”而已,印人敢不自知、自重。
赵次闲平民一生,清静向佛,靠鬻艺自给自足。按今说是位个体职业艺术家。
他多才多艺,久享盛名而性情淡泊;他篆刻师法二陈,上溯四家至秦汉,多有创见,于汉凿印一式有独到的成就,别创一格;他刻印逾万,创作认真,有程式化作品,但不失水准;他培养的后学子弟,一灯相续,传浙派薪火于新纪元。因此:
赵次闲是清代中后期一位成就卓越的篆刻家,在继承浙派印风优秀传统的基础上,对汉凿印风的开拓有独到的成就。西泠八家位列第七,是浙派承前启后的重要人物。
去掉强加给他的失实的、不公正的贬责,这个评价结论,是恰如其份的,是赵次闲应该享有的。
今年是赵次闲逝世整一百五十年,写下这一节以表示对他的崇敬和纪念。
除了向他的人品与艺术学习外,探究他的艺术之路,可能还给我们后人留下这么一些思考和借鉴:
只注重形式技巧的精熟,必然会导致程式化的发生。炉火纯青,不光是指纯熟完美的技巧,“炉”是艺术创作思想,是境界。
优秀的传统艺术,如果仅仅是为了顺应时代风尚而去迎合,经典不可避免地会走向世俗化,可能会付出痛苦的代价。
艺术一旦商品化,当事人谁都不容易把握分寸。
附:我们曾做过西泠八家编年印谱工作,收八家印1705方,边款1419方。其中也是按创作年代,收赵次闲十八岁至七十一岁印作311方,款245方,录于《中国印风系列·浙派印风》下卷,余正主编,2000年重庆出版社出版。可能是目前能见到的赵印数量最多的印谱,提供大家参考。
加微信获取:wenbaozhai3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