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老师陈巨来,半壁斋主许培鑫,25节,篆刻小站转载

十四 接济

这是每个犯人每月最盼的一天了,早晨就能看出这是个好天气,我想上天知道我们这些人与判我们的人或看管我们的人是一样的人,我们并不犯罪,它并不剥夺我们应该有的好天气。今天轮到我们接济了。

每个犯人盼接济倒不如说是盼与家人见见面,说说话,聊聊家事。早餐后,通知了今日接济便不学习了,象一般的下午拆纱头一样,叫到谁的名字,谁就去。

老师听说今天接济精神看上去就特别好,他问我:“你今天有人来吗?”

我答:“有的,我哥哥来!不是与你说过,要送一条被头来吗。”

“怎么是你哥哥来!”老师问,“你父母呢?”

“我父亲已去世了,母亲身体不好。”我答。

“你哥哥没结婚!你们都住在一起!”老师说。

“是的。”

“你有一个兄弟,也判了刑!”老师好象想起了什么似的,“你哥哥是一个月接济兄弟一个月接济你。”

“是的,你怎么会知道的?”我问老师。

“啊!多好的哥哥呵!”老师赞美着。“楼中传说的,你弟弟这里也关过,现在他解到外地去了。”

“噢!原来他也关过这楼面。”我继续说,“我哥哥十六岁进法商电车公司,解放后父亲年迈,一家人的生活重担全靠他挑着,到现在四十多岁了还未娶妻。兄弟三人二个被判了反革命,母亲年龄大了还要他照顾,生活在一起,要工作,要做家务,还要接济兄弟……”我一直想帮哥哥分挑些担子。没想到工作没分配给我,却判了我反革命,心中着实不甘。社会主义是应该这样吗!自己干些活,挣些钱,叫走资本主义道路;工作安排不出把失业人赶到农村,不去的全判刑,以此向全世界声明中国已没有了失业工人,好个伟大的创举。然而不甘心又有什么用呢!唉!我只能叹气。

“啊!世上真有这样的好哥哥!”老师听我说哥哥,也说起了自己,“我也挑过家庭的重担,养过兄弟……我的兄弟很好,我妻子不会生孩子,我现在的女儿本是兄弟的孩子,是兄弟从小给我的。我女儿好,我现在全靠女儿,家中靠她,接济也是她来的。”老师介绍起自己来了。

“她叫啥?”我问老师。

“她叫陈玉嫦,女婿叫孙一麟。都好!”老师很得意自己的女儿和女婿。

“她比我大呢比我小?”我又问。

“她大概比你大些。”

“那我来时就叫他玉嫦姐了。”

“好,好!不过……”老师又补充说,“不过我的女儿性格很活泼,说话也随便。你到我家来时,要是她开口叫你小木匠,一只凳子帮我修一修,你是否会生气?”

我答:“不会,不会。我是木匠嘛!年龄又比她小,她叫我小木匠我不会生气。”

说说笑笑一会儿叫到老师的名字了,老师立刻站起来,走了出去。他轻快的动作,怎么也不能和平时生活在一起的陈巨来合拍。这不是上次洗澡看电影他拉着我的手,这次是他一个人要跨过走廊中拆着纱头的人群。这是什么力量使他有这样轻快的步子——这是对亲人的眷恋;对自由的憧憬;对外界的向往。即使是已经习惯了狱中生活的人;即使是平时看似对外界已忘却了的人;都会有此异常反应,这就是自由的力量。

老师接济回来,女儿为他送来了一些好象是纸笔之类的小东西,我见老师象孩子翻弄着玩具那样的爱不释手。

一面对我说:“我就知道我的接济不是第一批就是第二批,我的女儿一定会早来的。”

我想起了老师接济前说的话问:“怎么!你的妻子不会生孩子?”

“许培鑫,我来讲给你听,我的婚事非常有趣,象天上掉下来一样。”老师说着收起了接济送来的物品继续说,“一天我到丈人家去有事,当然那时还不是我的丈人。”老师半带纠正地说,“事情办完,我要走时,他忽然叫住我,要我等一会。说:‘我把女儿叫下来给你看一看,给你做妻室,你一定要当场回答我要不要?’说着他就在楼梯口唤起女儿来,并叫她下楼,站在楼梯口让我看。我说我回去想想。他不允许。与父母商量也不允许!一定要我立即回答,不能与任何人商量。我一时难出口,他就嘱他女儿上楼去了。我见他女儿生得倩,实在喜欢。可没有过这种事,难为情得很,但没办法,丈人逼着要当场回答,我只好低着头回答要的。就这样以后她就成了我的妻子了。”

“真有你这样的丈人!”说着又问了一句,“你丈人叫什么名字?”

“我丈人況蕙风,是清末有名的词家。”

“噢!”我点着头,好象认识的那样,其实呢,我根本没听说过,可能是有名但决不会如李白、杜甫、苏东坡吧!

“后来才知道她不会生孩子。”老师补充着说。

“怎么不会生孩子呢?”我当时只知道有一种称作石女的女孩,是发育不完全造成的不会生孩子,只因为我们邻居家曾有过一个这样的女子,好象是不能嫁人的。听老师说她不会生孩子,便联想到了此。

“她是生疬子经生坏的。所以不会生小孩。”

“哦!”我象什么都懂似的答了一声,其实生疬子经怎么会生不出孩子我到现在也不知道。

“后来我丈人与妻子都要我再讨一个小老婆,帮着生个孩子。我不要,我们夫妻很要好,也就没讨。所以我兄弟有了孩子后给了我一个女儿,就是现在的女儿——陈玉嫦。”老师讲时态度随意得很,看来他家是个开明的家庭,女儿不是亲生也不避人。

不一会,我也轮到接济了,哥哥为我送来了很大的丝绵被,他知道我体弱怕冷,还用兰格子布做了一只袋,这样洗后只要一袋就可以了。哥哥对我的支持和关心,使我想起我的亲人和朋友,我想他们都是了解我的,都不会相信我是反革命;我们的心是连在一起的。

新被头送来了,我原有的老棉花毯被头可做垫被了。接济后我在学习时提了出来——分一半给黄显忠。可是不能马上给,要到星期天,借来剪刀才能一分二。此事小组中当然没人反对,也没人说好!可我在我们的小监中却受到了“全体组员”的表扬!不但老师说我好,张佩隧和王继生也表扬了我,他们说在监狱中象我这样派头大的人极少,没见过。当然他们要是见过的话黄显忠今天也就不会没有垫被了。

我愿送垫被,黄显忠愿要,队长也同意。那么就等星期天借来剪刀一分二就可以了。黄显忠多年来没垫被的事就能解决了。不!没有,没有解决!这就是监狱。说变就变,因为你是没有人权的,没有自由的。它比军队更集中——军队还要宣扬服从命令。这监狱用不到宣扬服从命令,没有不同意的选择权利,要你怎样就怎样,只有服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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