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老师陈巨来,半壁斋主许培鑫,25节,篆刻小站转载

二十四 印石、印钮

学习篆刻一定会涉及印石品种的鉴定与好歹的识别,也一定会涉及印钮的制作。

象我这样的工薪阶层买印石只能去江阴路。这江阴路现在是花鸟市场了。刚改革开放时它其实不是花鸟市场,而是在黄陂北路近威海路一段上仅几十米的古玩市场。这些古玩摊有经营字画、碑帖、砚台、杂件等等。虽然里面有假货,倒也不是新做的假古董。在这些古玩摊中夹杂着一些青田来的石农,最早来的也是最长来的,开始不过三、五人,如老潘、被拖拉机轧死的老阮、嘴上有刀疤的老余、强盗老张(张淮生,因患高血压又好饮酒,脸常通红。陆明亮给他取了个绰号——强盗。虽说绰号强盗可人极好。现已中风死了。)、断手老阮、塌鼻子小付……等等。后来到了江阴路石农愈来愈多。他们中大多数姓余、阮、付,也有姓王、张、孙等等。到现在二十年了,他们的子女、女婿也都到《藏宝楼》设摊了。

我之所以要化些笔墨来写他们,只是因为我觉得他们对上海的篆刻以至雕刻工艺的发展极其重要,他们把沉重的印材、毛石一批批地背到上海为发展篆刻与雕刻工艺功不可没。要不,恐怕搞这一行的十个人中要少七、八个。老师曾为朋友从友谊商店八折购得一旧的兰花青田,价八百元。长江刻字厂一方一厘米见方成品的竹叶青新的也标价一千。没有青田石农的努力,我辈是玩不起印石与篆刻的。

还有一个外号海龙王的半精神病上海人——老王。他印石的来源是朱行的一个农户家。这朱行的农户家怎么会有印石呢?原来,农户住在玉石雕刻厂旁边,玉石雕刻厂常购进一定的彩石,内中有寿山石、青田石、巴林石、昌化石。这些石头都是用木船运来的,在搬上岸时常常掉在河中,这农户知道这石头可卖钱,趁夏季在河里洗澡时把它们捞上来放在家中。给海龙王知道后陆陆续续贩上来的。海龙王做了多年的小贩,衣服脏得象瘪三。可他印石来得便宜卖得便宜,并且象摸彩一样时有好货。所以尽管他脏得象瘪三,要印石的人拍他马屁的还大有人在,有个姓周的要与这大名鼎鼎的戆徒轧朋友一起饮酒,结果还被他推开。

但这海龙王也怕一个人,他就是陆明亮。海龙王的印石到市场上都是毛石,一般人都不让翻看,就陆明亮来能翻看,还常常拍拍海龙王的头。原来陆明亮对石头比海龙王内行,海龙王碰上了老阿哥倒也服帖。再说陆明亮那时买石头多,只要他看得中的全要。价也出得不错。我就是见陆明亮对石头比我内行才与陆明亮攀谈上的。

原来他的职业也是木工,他在我还未出狱时就业余搞印石刻钮头这一行了。后来才知道他是跟徐顺龙学的制印钮这一项。与徐顺宝是师兄弟,徐顺龙既是徐顺宝的哥哥也是徐顺宝的师傅。陆明亮是徐顺宝的师兄。

陆明亮告诉我徐顺龙的作品非常出色,徐顺宝根本刻不来,他哥哥去了东北工作,他把哥哥留在家的作品说成是自己刻的,要钱用时还卖钱。

我与陆明亮时间长了感到他人的确不错,对徐顺宝也就疏远了。从认识陆明亮到他去美国也可算是莫逆之交了。

青田石农的印石及海龙王的印材,买回来锯锯磨磨,有时真能得到一些上等的印石,甚至是极品。

我到老师家去大约只是在我结婚时买去过一斤糖外从未买东西孝敬过老师,现在想来还觉惭愧。

不过!我也从未见有学生给老师送礼,而我们学生常常会给老师一些印石——这正是老师所需要的。我所送的印石就是这种自己锯锯磨磨出来的印石。

老师每月都要送掉些印,这些印大多数是送文艺界的演员的,特别是评弹演员。只要是小有名气的评弹演员到上海沧州或大华书场演出,都会送老师一叠票,求一方印。老师说:“他们说起来是请我听书,其实,我汽车一来一去六元,票价只三角或三角五分。倒是我捧场才是真!”不过,老师喜欢听书,只是嘴上说说而已,其实心中也乐意。

老师送出去的印章若碰上客气一些的人,就不能是“和尚头”了,也就是要在印章上刻上印钮的印石了。这时最能为老师提供服务的也就是杨忠明了。凡老师需要有钮式的印石就嘱杨忠明去加工。所以老师在我们学生中间说起印钮谁刻得最好总是说:“杨忠明是现在上海刻印钮的第一高手。”后来还介绍给程十发或者是刘旦宅(记不清了),为他题了什么“二杨并举”之类的匾额,也就是把杨忠明与康熙年间的寿山石雕艺人杨玉璇并举的地步了。

那时我与陆明亮已经熟悉了,我听老师说杨忠明是当今上海印钮刻得最好的高手便与陆明亮谈起。陆明亮一听笑了起来:“他什么高手,他是我的学生。用谢家林一句话来说,就怕给他刻坏了石头。”(谢家林与杨忠明都是陆康的学生,是跟陆康学篆刻的)

我一惊:“什么,是你的学生?”不过我真的未见过杨忠明的作品。

“你老师说他好,捧他大约是因为他生活比较艰难,因为他与小谢都在一个生产组里工作。”陆明亮说出来的原因我一点也不知道。

陆明亮当时说希望我带他去拜望一下老师,我就同意了,我想:既然你是杨忠明的老师,刻得又比杨忠明好,那么也应该带你去见见老师,让老师知道了也为你宣传宣传……。

有一次,我在老师家闲聊,老师一下子拿出六方印钮给我看:“你看这是杨忠明为我刻的印钮,有趣吗?”

我那是第一次见到杨忠明的作品,说实话实不敢恭维,他刻的神兽往往身上剜去了一块肉。

老师拿起一方蛇钮说:“这条蛇多有趣,你看它翘起的尾巴上还刻了一颗珠。”

我虽然觉得杨忠明的印钮不及他的老师陆明亮刻得好,但他象这蛇钮样的钮式可能是自己的创作,倒觉得新鲜,还有些巧思,无论如何在陆明亮的作品中我没有见到过这种作品。陆明亮的作品我见得多了,他只是龙与兽——翼龙、龟龙、魑虎龙。不是左旋,就是右旋。

那天,我也确实吃了一惊,心想一下子就是六方,工作上班的人有多少业余时间,况且有家庭,少不了还有家庭的琐事。

记得不久前碰到杨忠明,老师也给了他几方说:“不管什么刻些就行……”

他马上接受下来,杨忠明也够有修养的了。

一个人利用业余时间,一下就是几方,一下就是几方,要刻得好也不可能——没时间,难怪刻得不好。

我想起陆明亮要来拜望老师,就对老师说:我有个朋友叫陆明亮,他说杨忠明刻印钮是跟他学的,要想叫我带他来拜望老师。

那时我已是老师家的长客了,与老师先说不先说知是无关紧要的事了,只是顺便告知一下。老师当然也随便我什么时候带他来啦。

一日,我带陆明亮到老师家,陆明亮展示了几方他的作品,老师照例对他夸奖了一番。后来陆明亮说起杨忠明是他的学生,老师也没说什么。可是,陆明亮对老师的称呼却使老师大为不满:他开口一个“巨老”,闭口一个“巨老”。老师反感起来。

老师说:“你不要巨老、巨老的,我听不惯,你要么就叫先生!要么不叫也就算了……”

我一听老师来了火,便对陆明亮说:“你是不好,老三老四,算是老师的同辈,还是小辈?我们谁见了老师都叫先生,你不跟我叫先生,什么巨老、巨老的!”

陆明亮见老师来了气,又受了我的责备,于是马上改口称先生。

后来陆明亮告诉我,老师叫杨忠明刻钮次数多了,一次对杨忠明说刻十方钮,为他卖个好价钱,介绍生意。杨忠明当然高兴。象模象样地刻好了十方钮,交给老师。结果老师去卖给了陆康。这陆康是老师最得意也是最有前途的一个学生,人在香港,学生中可能数他最有钱。这十方钮的价钱还不是老师说多少就多少吗!卖掉后老师给杨忠明钱时,杨忠明知道是卖给了自己的篆刻老师,吓得连钱也不敢拿。不过,陆康大度一点也没什么,后来还把留在国内的家具送给了杨忠明。这是陆康也象老师一样知道杨忠明在生产组工作生活的清苦吧!

我也刻过几方印钮,我刻印钮是爱好——不惜工本。一方一厘米多些的封门青印材上,刻了个凤形博古钮,刻了我整整三天的业余时间,博古钮的身上还装饰了薄意羽毛,精细得很。拿给老师一看,老师连声称赞:“头等、头等!头头等!……是你刻的吗?是你刻的吗?”
我被吓得结结巴巴地答:“不,不!不是我,不是我刻的,不是我刻的。”我怕老师象对杨忠明那样一甩就是六方八方的,我怎么去完成呢?

“刻这钮的人姓什么,姓什么?你说,你说!”老师追问着。

“姓张,姓张。是我的一位朋友。”我把作品移到我的一个朋友身上。在我的脑海中他身长体重都有,老师追问也不会有破绽了。

老师不追了,回头半举着这印说:“这钮真好,上海滩上真有人才!”

我心想:其实这人就是你的学生,若你只刻一个二个,我一定为你刻,但你经常十个八个不说,就是三个五个我也受不了,然而你又不是自己玩,你送的人太多了我没法为你刻。

这方印材后来为杨晓珍刻了印送掉了。

在与老师的日常生活中,当然也少不了谈些珍贵的印石之类的事。内中少不了谈起田黄与灯光冻。

老师说:“田黄并非最名贵的印石,最名贵的是田绿,老师仅看见一方。所谓田绿也不是全绿的田石,而是田黄中有蚕头般大小一块绿色,此石为某人所有(老师当时能述其姓名,我记不起来了。)

老师说:“田黄本来不少的,只是给乾隆皇帝吃掉了。那时科学不发达,田黄在田中掘得,不知从哪里来,以为是龙生的蛋。乾隆皇帝认为吃了这龙生的蛋,当然不能长生不老也一定能延年益寿喽!所以,他每次下江南都要觅田黄,磨成粉吃。他皇帝做了六十年,三次下江南,这田黄都给他吃光了。”

老师的讲法是上代的传说,我想既不真也不假。因为魏晋人就有吃石头的风气,可说是有此事而并非全真。

老师说他刻过很多田黄,过去每刻田黄都把粉收集保存起来,如有外伤出血,止血立效。

我在市场上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各地的石农把无色透明的印石叫法都不同。寿山人称无色透明之石为玻璃冻;昌化石农称玛瑙冻;青田石农称无色透明的青田石(极少)为灯光冻。

寿山与昌化的称法并不引起我的意外,而青田的灯光冻引起我的意外。因为从书上说:灯光冻的颜色如灯光,故名为灯光冻。古时点灯皆用油,这颜色必然黄绿色,哪里会是无色透明的呢?在我的思想上灯光冻就是今天的封门青,只是今天开采的方法与工具比古代先进了,产量多了,觉得不那么珍贵了,而把古人称作的灯光冻神秘化了,移向了更稀有的印材(印石并非透明即好,寿山、昌化全透印石并不是最好的印石,也不是最稀有的印石,只是青田石全透无色极少。断手老余曾带到江阴路花鸟市场来卖过一方,他说放在报上能清楚读出下面的字,他怪我去得太晚被人买去了。)

我带着这一疑问问老师,灯光冻是什么颜色的?

老师的回答是:“泡一壶绿茶,倒在玻璃杯中,把印石放进杯中,印石看不见了就是灯光冻,看得见的就不是灯光冻。”

于是,我明白了古人所谓的灯光冻,其实就是今天的封门青。灯有明暗,石色有深浅,茶有浓淡。我想的与老师说的完全一致,与书上称灯光冻亦完全吻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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