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堂钱老师的“无倦苦斋”,珍护赵撝叔、黄牧甫、吴昌硕的刻印均逾百,称雄当世。钱老师收藏黄牧甫印章, 始于六十年代初期。一下子从广州收到一百四十九方。一位黄文宽先生从那里送出,分二批寄到上海。 钱老师也始终没有弄清,这些印章是黄先生的自藏,还是专门为之收得的。 全部洗得干干净净,而且还上了蜡。 这倒有点弄巧成拙了,边款都嵌满了蜡,还影响了印面。 钱老师命我清洗,费了好多时间,小心翼翼地用软刷、汽油去蜡。 可见那位黄先生不太内行。
清洗以后, 老师命我钤拓一份欣赏。 有趣的是,二批印章中,都有印面和边款相同的“人生识字忧患始”。 见图一和图二。 老师当时莫衷一是,和潞渊叶丈反复研究之。后来把二印钤盖在透明薄纸上, 覆盖在黄少牧编辑的《黟山人黄牧甫先生印存》 下集上刊载的印影上,认定图一为真迹。现在此印藏桐乡“君匋艺术院”。
当时,我二十不到,加上资质愚钝,完全没有能力去辨别真伪。 现在年齿稍长, 佩服老师和潞丈的法眼。的确,图一神采奕奕,别人是做不到的。 但是,我也佩服伪印的制作者,其对黟山的研究,远远在吾侪之上。 曾听去疾方老师说过,旧时广州有一位汪姓者,专做黄牧甫印章,几可乱真,民国广州市长吃进过二百余方。“人生识字忧患始”,未署创作年月,拙见,大约是黄氏四十五岁以后的作品。
黄氏初涉刻印时,取法较乱,基本上是学浙派的。 一九八三年我初访其家乡黄村和南屏村时, 在其外孙叶玉宽先生处, 见到了黄氏早期的习作。 黄氏早年,还创作过《心经印谱》,风格颇为庞杂。 后来,他又学过邓完白、吴让之。 且对让翁深有研究。 渐趋成熟的阶段,师法吴让之的作品极具魅力。 图三的“许镛印信”是其三十四岁时所作。 方去疾老师在《明清篆刻流派印谱》的初版本中,日本人小林斗庵在《中国篆刻丛刊》吴让之卷中,都错误地认定它是吴让之作品。 是徵黄氏在吴让之研究上的深度。 黄氏四十以后,就白文而言,其对赵撝叔和汉印的研究渐入佳境。图四的“稷山金石文字”和图五的“苏若瑚印”是其四十三岁时所作,已经极为成熟, 创立了自己独特的面目。
就印面风格而言, “人生识字忧患始”和图四图五的二印很接近。不过,其在四十以后,边款“牧” 字的刻法发生了变化。 原先,反文的最后一捺,是翻转印石运刀,造成一捺的光面在上,毛面朝下。后来,运刀的方向发生变化,不翻转印石, 一捺自右下向左上走刀,光面在下,毛面朝上。图六分别是其四十一岁时“祗雅楼印”, 四十二岁时“若瑚”的边拓。“牧”的反文的左后一捺,光面在上,毛面朝下。
图七分别是其四十五岁时“简园客”,四十六岁时“性腴言事”和四十七岁时“不自嫌斋”的边拓。“牧”的一捺,光面在下,毛面朝上。当然,也不是绝对的。其四十一岁时也有光面在下的,如“曾作歇浦寓公”的边款。但是罕见。而黄氏中、晚年的边款中, 就几乎没有光面在上的一捺了。
“人生识字忧患始”七文字,写法极普通,除了“识”从金文衍来,略有些特别, 边款说明从《缪篆分韵》中查得。 那时的工具书, 大概也就《说文解字》《汉印分韵》《缪篆分韵》等有限的几种而已。尤其是金文,缺少权威的工具书。时代的局限,没有办法。 但是,黄牧甫用字,往往极平常普通,极朴素,效果却是惊心动魄的。这就是大师风范。 “始”的女旁的脚作三角状,源于汉印,黄氏喜欢这样的写法。这七个字的经营,即有赵撝叔留红的妙处,又直追汉印,含蓄中透着犀利,从容中呈现高古。
曾有人问我,赵撝叔和黄牧甫,孰高孰低。 我以为,他们都是大师,都是超一流的,都是各自时代的杰出代表。 硬要瞎比,那就是“关公战秦琼”了。 不过,赵撝叔自刻闲章有“汉后隋前有此人”,大有自知之明。 黄牧甫则志在先秦,好像没有一瞥两汉以后的兴趣。 而且由于晚清出土铜器的涌现,其对金文款识深有研究,赵氏则由于资料的局限,不及黄氏有利。 仅就运刀而言,黄氏以轻行取势而具扛鼎之力,同光以来一人而已。 以“人生识字忧患始”证之,也许会有朋友拊掌击节,同意愚者之一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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