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氏四知堂在三十多年前,从海外获得一册裱本《吴让之自钤印存》。都凡三十二叶,每叶钤有数方乃至二十多方。除去有五方係他人作品,以及重複者,计有印蜕三百四十四方是吴让之手抑的己作。而且,大多为从来各谱所未收。册中“三十六湖长”和“廷颺之印”二印,有刻后初钤及修饰后的完稿。对于吴让之篆刻的研究者来说,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上佳资料。
在三百多方印蜕中,吴让之在旁边用墨圈自许者,有三十馀方。又自题甲等二十馀方,乙等三十馀方,标以双点者十馀方。还用“无意得之”“横直相安”等讚语自美。累计近百方。其自得之状,可以想见矣!
这一部《印存》,所录者几乎都是其中年时代成熟期的佳作,还有其自题自评,不但有自许者,还有自以为“不佳”者,所以非常珍贵。
一、“三十六湖长”和“廷颺之印”
在《印存》的第十五叶上有“三十六湖长”(图一),看来是刻后的初钤本,残留著许多尚未刻掉的部分。不过,钤盖时有些抖动,印蜕不够清晰。在第二十八叶上也有此印的印蜕(图二),已经修改,露底的地方均已清除。文字的笔画,基本上未做改动,挺拔且婀娜,十分动人。“湖”字“月”的中间一笔,略略改细,较前更为生动,与整体宽鬆的氛围更为协调,极有道理。
图一 三十六湖长
图二 三十六湖长
在《印存》中有两方吴让之相同的自用印“廷颺之印”,第三十一叶的一方(图三),笔画较细,显然是初钤本。第二十六叶的印蜕(图四),除了“颺”的“昜”下部右侧弯笔和上面的“日”,“印”的“爪”未做改动,其馀的笔画几乎全部改粗。但是,在改动的所有地方,仍然有几个细微之处,保留著原样──“廷”的“壬”上部一撇的上面连接横笔处,“颺”的“风”中“虫”上面连接横笔的一点,“印”的“卩”上面两横中间的一短竪,以及“壬”上部右侧弯笔,“昜”下部右侧弯笔等处,均较其他笔画为细(图五)。如此,意在显示其笔画的弹性。这也是吴氏惯用的极妙手法。
图三 廷颺之印
图四 廷颺之印
图五 廷颺之印
很多地方,看似漫不经心,其实都有玄机。另外如“昜”的“日”中间处理成细笔;整个印面中,“印”的“爪”也处理成细笔。犹如歌曲中的抑扬顿挫,妙处难与君说。
此印初钤本在三十一叶,修改后的反而在二十六叶,为什麽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呢?因为这部裱本印存,原先是挖嵌装裱的。一枚枚印蜕原先钤在连史纸上,经挖嵌装裱在每一叶上,整整齐齐。后来又在空白处,随便钤盖,遂有次序凌乱的现象出现。
二、“古香居士”
这方佳作,在《印存》第六叶上。吴氏画了双圈,还写了“不可多得,得之无心”八字(图六)。在《印存》收录的印蜕中,得此殊誉的仅此一方。可见吴氏对此印的喜爱和自满。
此印的篆法无瑕可击,显示了吴氏常人无法攀登的篆书高度。结构严谨,姿态优美,线条流畅而富有弹性,气息高雅。
为了章法的和谐,“古”和“士”二字原本笔画简单,吴氏将二字压扁。“香”有简单的写法,这里取较为繁複的一种写法,意在取得疏密的对比,并以重量压住印面的下部,产生安定感。对角的“居”刻意拉长。整个印面对角呼应,顾盼有姿,极为迷人。
吴氏的刀法,淋漓痛快,刻出的线条如行云流水,饱满而充满弹性和力度,处处体现中锋运笔的韵味。
这样的一方佳作,自诩“不可多得”,一点没有过分。这样的佳作,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刻出来的,妙手偶得,吴氏说“得之无心”,的确是大实话。
图六 古香居士
三、“和谦”和“心迹双清”
“和谦”(图七)雍容平和,安静之极。“和”字之“禾”,在左在右,都是可以的。吴氏安排在右,有意无意之间,与“谦”的“言”,营造对角呼应的奇趣。大师就是大师,看似漫不经心,其实处处有玄机。“横直相安”,好一个清凉世界,和谐社会。
“心迹双清”(图八)的微妙处,在“迹”字。把“亦”的左右两笔拉下,使“迹”字充实,令这方三实一虚四字印的下部增加重量,产生安定感。“亦”的上部升高插入空档,亦为神来之笔。
这二方印都在第六叶上,都画了圆圈,题为“甲”等,还分别写了评语“横直相安”和“能品”。尤为奇妙的是,在这一叶上,吴氏还题了“平和简静,遒丽天成曰神品;醖酿无迹,横直相安曰能品”。这是为这二方印所做的最好的注脚。
图七 和谦
图八 心迹双清
四、“练江”和“秋樵”
这二方白文印,“练江”(图九)在第二十七叶,“秋樵”(图十)在第二十一叶。实在有点奇怪,按常规,每根线条的起笔收笔处,不会让它龇牙咧嘴的。然而,它却雄辩地证明,每根线条都是往复二刀刻成的,几乎不加修饰。
我初学篆刻时,启蒙老师是方去疾先生。老师十分推崇吴让之刀法,要求我们学生努力学习之。老师主张运刀要痛快,十分讨厌反复修改的线条。他常常把吴让之的原作带来作为教材道具,指导我们如何运刀。这二方印,方老师大概没有见过,因为其他印谱中均无记录。但是,它却是洞察吴氏运刀的一面镜子,秘密毕现。难怪吴让之在“练江”旁边写了“此乃见刀法”。
吴氏的刀法,的确和同时代的名家以及比他年轻但已崭露头角的赵撝叔大不同。也许,他对自己的刀法充满自信和自傲,故意留下这二方像是半成品那样的作品面世。
综观吴让之的各种印谱,如此面目的确极为罕见。
图九 练江
图十 秋樵
五、“包慎伯氏”(图十一)
慎伯包世臣是吴让之的老师,吴氏为老师刻过不少印。这册《印存》里就有好几个比较少见的。吴氏刻“慎”字,一般均刻标准篆字“昚”。在这方大印中从俗,大概是为了换换口味吧。但是,“包慎”二字,穿插得十分巧妙而合理,效果奇佳。
按吴氏的习惯,姓名印一般遵旧例,以迴文式处理,即“包氏”一行,“慎伯”一行,按逆时针方向读之。这方印,一反常例,“慎伯”拆开分在两行。为什麽要这样安排呢?窃以为,为安定感计。这四个字中,三个字笔画简单,分量较轻;“慎”字笔画多,分量重。“慎”字在下,比较安定,压得住。倘按迴文式,“慎”在左上,处理得稍稍失当,头重脚轻,则难有安详的效果。
大师自有大师的妙招,常出我们常人的意外。
此印在《印存》第三十叶。
图十一 包慎伯氏
六、“涂椒馆藏书”(图十二)
在《印存》中,吴氏几次自题“安详”。看来,这是他孜孜追求的一个艺术标准。“茮”是“椒”的古字。吴氏择字是十分讲究的。清代的篆刻家大多都具有文字学的修养。“茮”字比较鬆动,笔画较少。
“涂”和“馆”笔画都多。“茮”的鬆动与“藏书”二字的空处呼应,效果奇佳。这倒不是刻意为之,一任自然,和谐安详。
吴氏的篆书功力深厚,篆法上先胜人一筹。所以,此印和他的平常面目一样,篆书优美动人,结构紧凑,姿态自然,线条富有弹性和力度。“印从书出”,吴氏的印作在不断地证实这条至理。此印在《印存》第二十二叶。
图十二 涂椒馆藏书
七、一对巨印
在第十八叶上,只有这一对巨印。如此巨大,在吴氏的印作中十分少见。即便在晚清其他大师的作品中,也十分少见。不但是“巨”,而且精彩。
“完颜氏见亭麟庆之章”(图十三),九字平均布铺,看似平平无奇,其实,在文字的疏密安排上,极具匠心。以“麟”和“庆”二字为例。这二字完全可以简单的写法出之,由于其他七字均较为简单,因此取了繁複的写法,造成疏密对比,产生奇趣。九个字中,繁複的两个字笔画处理得较细,因此虽然文字有疏密,但在整个印面的轻重布局上显得极为协调,极为安详。
“十八登贤书十九成进士”(图十四),十字长长短短任其自然,遒劲凝练中显示出流畅,就像是用毛笔写出的,但又洋溢著刀趣。
学邓石如、吴让之一路的小篆,要恰到好处,过了,便堕入轻佻。
吴氏的篆书吴带当风,美到极致。是大家闺秀,是窈窕淑女。是需要仰视的神仙中人,是可亲可爱的倚人小鸟。
“贤书”,古代本指举荐贤能的文书,后来称乡试考中为“登贤书”。这二方巨印,因为“巨”,所以运刀的痕迹容易看清。吴氏的刀法,走刀时角度较大,披削走刀,稳而准,神游太虚,若无其事,诚所谓运刀如笔。赵撝叔讚吴让之:“息心静气,乃得浑厚,近人能此者,扬州吴熙载一人而已。”
图十三 完颜氏见亭麟庆之章
图十四 十八登贤书十九成进士
八、“以介眉寿”(图十五)
在《印存》中,吴氏画圈题字自讚自美较多,但自我否定的仅此一方。在第二十七叶。
吴氏的篆书,亭匀清丽,秀美可爱。这方印的四个字,三疏一密。其中“寿”字,大悖于他的篆书审美观。也许是想偶出奇兵,追求不同于平时的趣味。但是,的确效果不佳。因为没有安定感,丢失了平稳,没了安详,左看右看总不舒服。吴氏写了“不佳”二字,可以理解。
图十五 以介眉寿
九、末叶的题跋
在最后一叶,有跋两则。
甲:册中诸友,当时见赏,索刻名印。咸丰三年,扬城贼退后再检是册,半入劫灰。求如当日,指瑕剔疵者,邈不可得。心非木石,曷能无感。白头灯下,掩泪书之。吴熙载记(钤印“吴攘之”)。
乙:名作如林忆卷舒,而今空賸几图书。平生知己皆师友,无服之丧永不除。乙卯八月十九日,漏下三商。再题(无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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