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期以來,藝術史對於文人篆刻研究的關注較少,深入而有見地的專著更是寥若晨星。浙派篆刻是中國篆刻史上的重鎮,“西泠八家”則是浙派篆刻的巔峰,其在篆刻史上的地位有似畫史中的“揚州八怪”,但長期以來並未受到應有的重視。
“浙派”是中國篆刻史上第一個自覺並且聯繫緊密的篆刻流派,在中國近現代篆刻史上影響深遠,其印人宗法丁敬,創作思想和藝術風格比較一致,地域歸屬明顯。浙派篆刻研究前有魏錫曾、丁輔之等搜集保護和輯譜傳播,後有羅尗子、馬國權、葉一葦等先生的研究探討,但印人個案研究仍沒有達到一定的高度,前賢所論雖高屋建瓴,深度仍待拓展,和浙派豐富的創作及深遠的影響並不能相提並論。上世紀九十年代以來對“西泠八家”研究的不斷深化,林乾良先生《丁敬研究》與孫慰祖先生《陳鴻壽篆刻》的貢獻尤為卓著。但就其餘諸家而言,研究依顯零散而單薄。
朱琪的《真水無香:蔣仁與清代浙派篆刻研究》繼續先賢的研究,為“西泠八家”近十年研究的另一重要成果。蔣仁是“西泠八家”中“熟悉的陌生人”,其作品早已為人熟知,代表作“真水無香”朱文印更是膾炙人口,但由於其個性孤僻,相關史料匱乏,向無人專論,學界對蔣仁的了解也長期停留在粗疏的水平上,可謂知音難覓。然朱琪“自十三歲學篆刻,便醉心於蔣仁的印作”[1],可謂“逢其知音,千載其一乎”。《真水無香》一書的出版既填補了蔣仁研究的空白,也是接續“西泠八家”研究斷鏈的力作。作者在後記中生動記述了此書寫作與出版過程中十餘年漫長的艱辛,其無奈的感慨既令人唏噓又令人敬佩!“十年磨一劍”的淬鍊精研無疑為當下清冷的篆刻史個案研究提供了一個優秀的範本。正如王安石在《題張司業詩》中所說:“看似尋常最奇絕,成如容易卻艱辛。”
《真水無香》全書分為六大章節,第一章對蔣仁的生平經歷、家世背景、生卒時間、字號齋室等進行細緻考辨。第二章運用文藝生態學的方法對蔣仁的交遊進行考察,再現了十八世紀江南文人的生存狀態和日常交遊。第三章立足於蔣仁傳世篆刻作品,分析其篆刻藝術的淵源、分期、特徵和成就。第四章着重探討蔣仁的藝術觀、創作心理以及禪學對其一生的影響。第五章側重於對蔣仁書法和詩文的探究,力圖全面展現這一人物的學養和文藝成就。第六章對浙派篆刻印章和印譜中的疑偽作品進行詳細考辨,為浙派篆刻的縱深研究掃除障礙。附錄部分的“蔣仁年表”是目前學術界最為詳盡的蔣仁年表,對浙派篆刻研究具有重要的參考意義。“信札輯存”全面收錄蔣仁信札資料,在學術上正契合近年“書札”研究的熱點,對於探究清代文人生存狀態具有不可替代的學術價值。“蔣仁印存”收錄蔣仁現存所有印作,較以往譜錄增補了十數方印蛻,是蔣仁篆刻藝術一次最為全面的展示。
更為可貴的是,此書能跳出傳統的“篆刻史”研究模式,並不滿足於對蔣仁篆刻藝術(當然這是本書的重點)的討論,進而把這位文人藝術家,置入更廣闊的歷史空間里,進行多角度的審視。作者將傳統史學的考據研究,與藝術學、文學、美學、哲學、社會學等多學科結合起來,緊扣藝術家與藝術作品兩個方面進行探索,既注重在浩如煙海的清代文獻中搜羅抉剔,考證鉤玄,也注重採用當前書法篆刻史、金石學,甚至文物鑒定、考古學及一些新興學科的研究思路和方法,學術視野開闊,探索了一種全新的篆刻史研究方法。
貢布里希(E.H.Gombrich)在《藝術的故事》一書開宗明義:“實際上沒有藝術這種東西,只有藝術家而已”[2],他告訴我們,所謂藝術是由藝術家創造的,藝術的故事其實就是藝術家的故事,這與《孟子·萬章下》中所說的“知人論世”有着共通之處。由此,朱琪帶有溫度地深入挖掘這位文人藝術家獨特的文化和精神內涵,成為本書的亮點之一。難能可貴的是,此書在保證內容的學術性和嚴肅性同時,兼顧了圖像的闡釋與文字的可讀性,使之能夠適應不同層次讀者的閱讀要求。
縱觀全書,筆者認為《真水無香》在研究思路和方法上給予當今篆刻史研究如下啟迪:
一、本書參考了文藝生態學的研究策略,認為一位藝術家的成就,固然是他自身天賦、學識、閱歷和經驗的積澱,他所處的地域、生活環境、社會交往、心理狀態、人生態度、思想境界、美學趣味、藝術宗尚等因素也會對其藝術創作造成潛移默化的影響。將這些因素進行全面、綜合的分析,才可能盡量還原出這位藝術家的生存狀態和藝術特色。基於這種認識,作者將藝術家與藝術作品的內證與外延、宏觀歷史背景與微觀藝術生態等多方面結合,對蔣仁相關文獻和藝術圖像進行考證和闡釋。相信此書對於重估浙派篆刻及其文化內涵具有重要意義。
二、作者的論證建立在對清代書法篆刻史相當諳熟的基礎之上,故能夠遊刃有餘地對各種史料進行串聯、歸納,對人物與作品風格評述,也能做到全面、中肯。如對郭麐“頻羅早達吉羅窮”詩句的解讀,勾連起清代書法史帖學發展時期梁同書與蔣仁相關的一段隱秘,頗為耐人尋味,真實地反映了當時江南書法圈的真實生態。
三、對蔣仁詩文、信札的輯佚、校勘與考證,彰顯出作者非凡的學術功底。通過信札解讀歷史人物的日常生活,日趨成為當下的“顯學”,而作者十幾年來不遺餘力地搜集蔣仁相關信札資料,並從第一手資料中重新論證了蔣仁的卒時問題,可見其學術眼光之敏銳。本書還糾正了重要版本目錄工具書《清人別集總目》中“蔣仁”條目的謬誤,可見篆刻史研究雖然冷僻,但實不應以小道目之。文獻學家沈燮元先生評價此書是“資料翔實,考證精密”的“不可多得之作”,絕非溢美之詞。
四、作者對清代印論史的發展深有心得,獨具慧眼地從“真水無香”印款中,總結出“印超秦漢”的創作思想。所謂“印超秦漢”,指的是跳出“印宗秦漢”技法層面局限,努力思考與探尋“秦漢”印章以外的篆刻創作形式、方法的創造性思維[3]。作者認為“印超秦漢”不僅是對傳統“印宗秦漢”思想的超越,也是蔣仁對丁敬“思離群”藝術思想認識的深化。這一思想後經學者俞樾等人表而出之,對後世篆刻創作具有重要的實踐指導意義。
五、本書為西泠八家印章、印譜的辨偽工作,提出新的思路。對於印章的辨偽,作者提出將實物特徵、譜錄比勘與文獻求證結合,進行綜合研判的方法,突破了以往流派篆刻鑒定大多單一從實物特徵入手的局限,因此具有方法論上的意義。此外,對傳世西泠八家印章原石印材的科學統計,是學術界首次對清代中期流派篆刻印材的一次梳理與考察,對於篆刻材料史研究大有裨益。
六、本書全面搜集蔣仁印作,整理成迄今收錄最全的蔣仁印譜,供學者與愛好者參考。在彙編過程中,作者提出“印譜校勘學”的全新理念,並予以實踐上的嘗試。作者認為:“西泠八家印章由於歷經兵燹,在流傳中常常有所損壞,而這種禍患造成的損傷,以及由於鈐拓者不同而造成的輕重、虛實變化,往往又賦予印章另一種介於‘自然’與‘人為’之間的獨特美感。印蛻是篆刻藝術最重要的表現載體,這種印章流傳與鈐拓技法造成的篆刻審美的特殊性,在不同時期的譜錄中都有忠實的反映,並且使其具備了校勘學的意義與必需條件。”[4]並將篆刻印譜校勘與古籍版本、金石碑版校勘進行類比,認為“篆刻印譜的校勘除了對文獻價值的尊重之外,鈐拓技法與藝術效果同樣也是重要的判鑒準繩”,洵為不刊之論。
作者善於闡幽發微,從零散的文獻細節中探究印人的思想內核,還原當時文人的生活狀態,這在以往的篆刻史研究中較為少見。尤其通過蔣仁書法、篆刻作品的內容,深入探究禪佛思想,尤其是凈土宗對其生活方式與藝術觀念的影響,讀來令人有耳目一新之感。再如將“真水無香”印與《九峰雪霽圖》進行類比,又聯繫到《世說新語》中“雪夜訪戴”的故事,提煉出“崇興觀”這一創作心理範疇,可謂遷想妙得。再如探尋蔣仁印章原石刓刻孔洞的成因,作者不僅以同時期鄧石如“一日之跡”印石作比較研究,又將這種現象與古書蠹蟲蛀痕、黃公望《富春山居圖》(《剩山圖》)上燼孔聯繫起來,進而延伸到清代文人崇尚“自然”與“古雅”的美學命題,都是十分精彩的論述。
當然,本書也存在一定的不足之處,例如書籍開本與排版略嫌局促,《蔣仁印存》之外的插圖印章有時並非原大(所幸在圖版說明中已標明尺寸)。是編如能改大開本,詳加圖釋,再附以印章原石彩圖,精心印製,則可稱盡善盡美矣。
誠如作者所言,蔣仁雖以印人名世,但觀眾往往但知其印不詳其人,其精神世界蘊藏如此豐富的寶藏而無人探尋,實是一種缺憾。孫慰祖先生曾表示,篆刻史上的流派人物研究,不應滿足於常見的“人物誌”形式,而朱琪此書可以“再推流派人物研究之風氣”[5]。徐利明先生則認為此書的出版“必將對中國印學史尤其是對浙派篆刻的史學研究,起到進一步推進的重要作用”,從這一層面來說,此書無疑將為當下篆刻史研究建立起一種卓有成效的新範式。
作者簡介:
鄒廣勝,浙江大學人文學院教授,博士研究生導師,浙江大學文藝學研究所副所長。
蔡青辰,浙江大學人文學院博士研究生。
[1]朱琪《真水無香:蔣仁與清代浙派篆刻研究》,浙江人民美術出版社,2018年版,第461頁。
[2]范景中譯、楊成凱校,【英】貢布里希著《藝術的故事》,廣西美術出版社,2008年版,第15頁。
[3]朱琪《真水無香:蔣仁與清代浙派篆刻研究》,浙江人民美術出版社,2018年版,第144頁。
[4]同上書,第360頁。
[5]同上書,第430頁。
註:(本文原載於《中國書法》2019年第2期,發表時略有刪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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