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茗屋伯惠隶古,关于钤拓黄牧甫的丛翠堂藏印印谱故事

在写字这个圈子里,像我那样年纪的一代人,大多对于电子产品大概都不大内行。我会用微信,最低级的阶段,也从不发朋友圈。但偶尔也会看看。最近,一条消息,却使我非常高兴。二位在北京的黄牧甫爱好者,把拍得的一部我五十年前钤拓的印谱,黄牧甫的《丛翠堂藏印》,原色精印出版。

这部印谱里的一百六十多方黄牧甫刻石,是钱君匋老师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期购得的。其中绝大部分是广州寄来的。老师命我洗涤。因为虽然都已清洗得干干净净,却上蜡抛光,亮晶晶的,透着古怪。不但边款全部嵌满,印面也是蜡,根本无法钤拓。钱老师叫他同事,也是从他学刻的乐秀镐师兄弄来了汽油。要我浸泡并用软刷清理。又命我用缎子包好核桃肉,用榔头砸打,使之出油,用这油包遍擦印石,使之温润。这上油的方法,老师请教了叶潞渊丈。

洗净以后,老师命我钤拓了一份。那一阶段,老师异常兴奋,把这份钤拓本,左看右看,赞了又赞。告诉了我很多终生受用的心得。可惜那时我才二十岁,囫囵吞枣而已。

这方“伯惠隶古”(见图)是他极为称赞的佳印。初见拓本,老师不知道这个“古”字。我请教时,他坦率地说不认识,说大概是“古”字,并立即翻查日本版的《篆刻字林》确认之。钱老师有一个与很多老先生不一样的特点,敢说不知道,不认识,并马上查检字典,寻找答案。

这方印章里的“古”字,一般印家很少使用,其他三个字,写法极为常见。边款里注明是“拟汉”,即学汉代白文印。但是,黄牧甫的高明处在刻意中不经意,严谨中不拘谨。看这四个字横平竖直中透着随意,线条有粗细,间距有疏密,一任自然。“惠”下的“心”,中间留空,不呆板。开个窗子透透气。较之铺满不留空,生动而别出心裁又如秤砣般稳定。

黄牧甫的印作,线条挺拔。学他的“挺”并不太难,难的挺中有味。不读书,不写篆字,不研究古金石,难臻此境。以我的经验,晚清四大家中,学黄最难。弄不好就像旧香港电影中伸直了双臂,一跳一跳的东西。

钱老师收得黄牧甫的这一批印作后,就计划钤拓印谱。可惜,只购得仅可钤拓七部的张鲁盦藏连史纸。这以前,老师把所藏的赵之谦、吴昌硕印作,编拓过《豫堂藏印甲集》《豫堂藏印乙集》,十分精良。卷后有边款的释文和印材的说明,都是排字印刷的。印框、封面俱是老师亲自设计。钤拓是请当时极负盛名的一位朋友义务操作的,用类张鲁盦印泥钤盖。至今看来,绝对是一流的印谱。近七十年来,无出其右。据钱老师告诉我,这二部印谱钤拓的后期,出现了意外,那位钤拓的朋友因事离开,而其夫人不肯归还留在他家的印章二大盒和印谱纸等材料,提出应以每款拓工五分钱计算,解决其生活的困难。后来,老师成功地说服以每款三分半计算,赎回了盒印(二十多方赵之谦和吴昌硕作品)以及谱纸。扫尾工作是请华太师(华镜泉老人)来钱府以每款三分半完成的。最后送中华印刷厂装订之。因为首页原先已印好某某手拓的文字,遂弃而不用。老师改为某某“雪之”。雨过天青,这位老师的老朋友也欣然接受雪之为别署,亦是艺坛的佚事。

黄牧甫印作的初拓二卷本《丛翠堂藏印》,老师命我钤拓。实际上当时老师所有的创作,是全部交我拓墨的。早先,一般的拓款,老师是请华太师帮忙的。华老是朵云轩的店员,每拓一面边款收费五分,三七开,店方一分半,华太师得三分半,可以在上班时间从事之。后来,我学会了拓款。惭愧,刻印写字一直幼稚可笑,钤拓这一偏门技术,我倒是个天才。所以老师就命我钤拓了七部《丛翠堂藏印》,加上一本稿本,共八部。学生为老师尽义务是应该的。老师怜我辛苦,赐赠了一部,即是现在印行出版的。

丛翠堂是老师早年的斋名,用了一辈子。《丛翠堂藏印》的耑页是老师亲自题写的,七部正式本的二十一枚签条全是请唐云先生挥写的。全部八部的序跋是老师自撰,请单孝天先生誊录的。当时单先生居住在上海展览馆附近,老师命我送去十元钱润笔,写好后,也是命我去取回的。单先生还附了一大叠连史纸,请钤所有黄牧甫的印蜕。也是由我钤好送去的。

钤盖《丛翠堂藏印》的印泥,是符骥良先生手制的类张鲁盦印泥,原料是张先生遗下的。那时卖十元钱一两。

丛翠堂藏印》初拓二卷本俱有页码,以前的《豫堂藏印甲、乙集》也都有页码。所以有人误会是每页印刷的。其实不然。钱老师工作的出版社也出版乐谱,五线谱原稿上的蝌蚪那时是人工钤盖的,二位工作人员徐长华小姐和费行方兄都是和老师极有渊源的人物。印谱上的页码均是他们二位钤盖的。现在海宁钱君匋艺术研究馆门口点缀的印影中,第一方“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四面小篆长跋,开首便是“长华”。而费行方兄则是钱老师的老友费新我先生的公子。徐小姐和费新我先生都是钱老师从前经营的万叶书店的股东。

这七加一初拓本以后,钱老师又购得一批旧连史纸,又请符骥良先生钤拓过八部。印框颜色同初拓本。符先生是高手,也相当精良。

丛翠堂藏印》初拓本,钱老师委汪子豆先生装订。汪先生是我装订、修治线装书的老师,是一位品行高洁的文人。生活异常贫困,借住朋友的小小阁楼艰难度日。乐于助人。尽义务为大家装订印谱,修治旧书。王哲言先生那本有故事的《削觚庐印存》、陈巨来丈自存四卷本《安持精舍印聚》、拙藏巨丈自抑自用印《安持精舍印聚》都是汪先生亲手装订的。

汪先生上世纪八十年代由程十发先生推荐,结束了长达二十余年的无业生活,去外冈的工艺美术学校图书馆工作。退休后随其子在南昌生活。接到过讣告,大概有二十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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