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书、画、印这三种传统艺术中,从目前来看,篆刻大概是保持传统性最纯正的了:西方的、新的艺术思潮冲击最大的首当其冲是绘画,其次是书法;唯有篆刻,以1996年的浙江“新概念篆刻邀请展”等為代表,在经歷声势并不算大的理念革新之后,滚滚而东的艺术主流依然是传统。说来这也不足為奇,由大观小,中国思想的演变方式歷来是缓慢的、渐变的(实质是凡歷史悠久的活的文化必如此),它有事物的两面性,一方面,它保持了中国文化数千年绵延不断;另一方面,它使中国文化的性格保守而倔强。篆刻之所以如此固执,正因為它一直隐逸在中国传统文化的边缘而不被大眾关注,因此所受的外来干扰较少。
幸福是奋斗出来的,蔡毅强,3.8*3.8cm,2018
我从不掩饰对传统的迷恋,因為传统是一种身份的认证。著名学者葛兆光在《中国思想史》一书中说:“对於祖先的重视和对於子嗣的关注,是传统中国一个极為重要的观念,甚至成為中国思想在价值判断上的一个来源,一个传统的中国人看见自己的祖先、自己、自己的子孙的血脉在流动,就有生命之流永恆不息之感,他一想到自己就是这生命之流中的一环,他就不再是孤独的,而是有家的,他会觉得自己的生命在扩展,生命的意义在扩展,扩展成為整个宇宙。……这使得中国人把生物复製式的延续和文化传承式的延续合二為一,只有民族的血脉和文化的血脉的一致,才能作為‘认同’的基础,换句话说,只有在这一链条中生存,才算是中国人。”
花开见佛,蔡毅强,3.4*1.3cm,2015
我与篆刻本不陌生,缘於自己过去的一段学习和工作经歷,也缘于友朋的圈子。现在与印人的交往少了很多,而一直保持深厚友情的,毅强兄是其中之一。之所以突然浮想联翩发几句关於传统的牢骚,是因為毅强兄的篆刻而引起的。
毅强兄的篆刻取向一直以来是十分传统的。笼统地说,他的篆刻属於工整的一路,白文以取法汉印中端庄稳重的满白文一路為主,朱文则大体是元朱文的流脉。古人不蠢,所以古人的艺术技法精微深刻,穷尽一生也很难参透,便如汉印的技法,在两汉达到极致,其中有无数可以发掘的宝藏、可以参详的技巧,元朱文也同样如此。因此,钻研传统是最耗费艺术家精力的,為了使一方印章内的文字和谐妥帖,精彩动人,往往是布稳一条线,捻断数茎须,良工苦心,九朽一罢。於此我是有深刻的实践体会的。毅强兄谦逊,我们每次见面,他总会从口袋中掏出几枚印蜕或印稿,茶饭之餘,切磋赏玩,或延长一曲线,或切断一焊点,这蜂须芒角的幽微之别,便是篆刻的一派洞天。毅强兄正是在穷日月的精深探求中,不断完善其主流艺术风格,取得了今日的成就。他的谦谨和勤学,註定他能思接千载,与古人頡頏,续传统之正脉。
烟云供养,蔡毅强,5.5*2.4cm,2012
毅强兄对於传统印风的把握十分成熟老练,刀法则嫺熟之极,这為他的作品生色不少。对於工稳的印风,刀法的要求是苛刻的,这种刀法要求精准地刻画线条,而不能以抒情之名有丝毫的鬆懈和随意,甚至可以说是——越“灭绝人性”越好!汉铸印印底都是比较深的,因為汉印的使用是以封泥為目的的,我们今天欣赏的所谓白文印,在汉人眼裡,一经抑捺於泥,实际的表现形式恰恰是凸起的朱文。也就是说,在古人眼裡,所关注的恰恰是“印底”而不是我们今天所欣赏的“印面”。因此,汉印的“刀法”是严谨的,陡直的,甚至是刻板的。传达汉印精神,刀法就不能不严谨,毅强兄正如此,他常说,线要挺一点,刻得深一点,印底要铲得平一点,这样至少是对得起受印的人。这是他的自谦之词,殊不知,这一点一滴的严谨,正是追求传统所需要的精神。说到刀法,还使我想起我与毅强兄初见时的笑话,大约是十多年前,我们在徐建融先生家初遇,我偶然问他,為何能将线条刻得如此挺直?他看似认真地回答我说:“我是用尺的!”当然这是笑话,但那时我於他的回答,竟然稍稍有一点相信的样子,这固然是我的浅陋迂腐和蠢笨,也可见毅强兄刀法之谨严给我的深刻印象。
拥书权拜小诸侯,蔡毅强,4.2*4.2cm,2019
毅强兄对传统的钟情还表现在他对边款的执著,如果说印文是篆刻的外衣,那麼边款则是体现综合素养的内功。与不少印人不屑于边款的态度不同,毅强兄对印文边款常常是费心斟酌,我们常在手机短信裡探讨某一称谓、某一语句,某印文该如何阐释,他说,边款文字要耐看,将来编印谱才不单调。话说得质朴,事实上,达人之心、经得起推敲的艺术,不正是在任何一点细节上都使人百看不厌吗?
毅强兄以传统之心,攻传统之艺,也使自身散发出了传统的士人风度。他的作品获得了老一辈艺术家的喜爱,他所叩问的前辈中,除受业师徐云叔外,还有著名的老艺术家如陈佩秋、杨之光、冯其庸、徐建融等等,前辈们对他的篆刻艺术给予厚爱和鼓励,也让他在传统之路上走得更加坚定和从容。
文化的传统性,是一个民族自己创造了秩序,然后受这种秩序制约。对传统的回顾出於对旧秩序的认可,创新的要求是以建立新秩序為目的,两者的核心都是秩序——没有无秩序的创新。旧秩序的奔溃意味著要有新秩序的產生,当代艺术旧的秩序已经行将奔溃,但新秩序的形成看来尚遥遥无期。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愴然而泣下!难怪多情多感的艺术家内心多少会有一种失落,一种空虚,一种无奈!在这时,选择传统还是选择裸奔,就是每个人必须作出的决定。毅强兄用他数十年的坚守,给出了自己清晰的答案。现在来看,他也许不一定能成為开天闢地的巨匠,但深入传统和跳出传统,两者之难,首先难在前者,我坚信,真有本事打进传统内核的人,一定有勇气能打出来。这一切的成就除了自身的努力外,还要看天地因缘、自然造化,於此,我们也不必过度操心了。“至道不遥,行之即是”(《坛经》语),只要坚守自性,执著追求,艺术之于生命的意义就体现出来了。
醉卧烟霞,蔡毅强,3*3cm,2015
人总是自视太高,罕有清晰地认识自身、并谦虚地求索的人。这正如书法中的“龙象”之喻,所谓“右军如龙,北海如象”,龙是天上的神物,像是人间的力士。然世人多学右军,罕习北海,此皆自视高而胆气壮,可谓好龙者也。唯散之老人自述云:“于北海学之最久,反复习之。……诸公学之,皆能成就,实南派自王右军后一大宗师也。”散之老人自视不高,苦学北海之“象”,而天下书人,又有几个是超过林散之的?
天下好龙者多矣,而餘目中所见悠悠凡庶,胡為乎虫之蠢蠢而多哉?若自知非龙,则為力耕之象可乎?毅强兄是明白人,便虔心做一头人间之象、传统之牛,故而我与兄在情谊之外,更添一份敬重!
印人小传:蔡毅强,字弘斋,号允之别署静怡斋、怀玉堂。1965年11月生於上海。自幼喜爱书画艺术,经杨之光先生发蒙,后受业于徐云叔先生。现为西泠印社社员、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上海市书法家协会会员、海上印社社员浦东篆刻创作研究会会员。篆刻主攻工稳一路,以秦汉为宗,习研明清流派、以满白、细朱文印见长,流美隽秀,气息和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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