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论印人之幸与不幸,若较之易大厂以次十人,朱复戡又是幸运者矣。以下十人篆刻,迁想妙得,依傍少,自创多,而造化弄人,皆未能成就最上第一。大厂居士易孺,广东鹤山人,肄业广雅书院,为黄牧甫入室弟子,早岁之作无不严谨精细,出规入矩,功夫尚在李尹桑、邓尔雅之上,晚年则一改和平印风,“以汉将军印之刀法,造封泥瓦当之意象”(朱京生语),取法古玺之残烂者,不衫不履,其白文尤具奇趣,最善留红,朱白对比强烈,震世骇俗。《沙邨印话》以吴昌硕、赵叔孺、易大厂、黄牧甫为近代印坛四象,其中大厂散朗,喻为少阳。
大厂印款亦极别致,阴刻单刀款逸笔草草,颇近六朝砖文,阳刻造像,古拙天真,皆有情趣。
大厂才艺广博,篆刻以外,举凡书画、诗文、音乐、声韵、训诂、佛学造诣均深,其学问广,故识见洽,宜其叛出师门,别创新体,斯亦大厂之幸而黟山之不幸也。
赞曰:
少阳散朗比易厂,艺术生涯天外天。
化鹤飞离三界外,不容俗子说媸妍。
(图21-1)人一庐
(图21-2)大厂居士孺
(图21-3)大厂居士孺
如果印章也可以有孩儿体的话,易大厂晚年的印章就是孩儿体。刘江在《印人轶事》里讲了一件事,说有一天大厂先生如厕,看到厕所旁边的台阶上有“人一”二字,笔法古拙,很有汉魏刻石之风,立即联想到“人”与“一”两个字合起来,正好是一个“大”字,与自己的名号相同,于是高兴地大叫道:“快拿纸和蜡墨来。”他家里得人听到叫声颇为惊奇,以为是他如厕忘带卫生纸了,但为何又要毡拓用的蜡墨呢?问明白才知道原来他要拓字。拓完之后,家人告诉他说,厕所台阶是刚修过的,水泥未干,鸡就在上面踩了两个脚爪印子,大厂听了也大笑不已,但仍然觉得这两个字有意思,于是就取名为“人一庐”,并刻了一方小印,(图21-1)制边款云:“天九人一,悲翁未然。里门地砖,劘为我笺。吾爱吾庐,以石纪得。”这枚印章尚看不出多少鸡爪的痕迹,而晚年诸作,几乎都是这种天真烂漫的刻划,如两枚白文的“大厂居士孺”,(图21-2、21-3)无论有无边栏,单刀刻痕所营造的景象,用雅言形容,可以是袁随园的“月映竹成千个字”,通俗表达则是“鸡行竹叶,犬踏梅花”。不讨论雅俗,这种质朴天然之美,的确是此前篆刻家从来没有梦见过的。
(图21-4)华西词草
(图21-5)沛霖长寿a
(图21-5)沛霖长寿b
时人讨论易大厂的艺术风格,往往喜欢从秦汉玺印,或吴(昌硕)齐(白石)流派上找寻依据,恐怕不对。与传统流派的篆刻家相比,易大厂显得如此的前卫和另类,他所追求的,决不是东方旧式的美,至少在审美价值取向上,易大厂与同有东瀛留学经历的陈师曾有共同之处,这枚为陈运彰刻的“华西词草”,(图21-4)只需将署款的“孺”换成“朽”,一定能蒙蔽很多人。这枚“沛霖长寿”亦复如是,(图21-5)不仅印面,连款字的风格两人也如出一辙,可以对比陈刻“无娱为欢”的边款。
(图21-6)屈向邦章
(图21-7)忍寒庐
如果说陈师曾自己还算是基本恪守传统,而鼓动齐白石去冲锋陷阵,打破旧壁垒的话,易大厂则是身先士卒的勇者。如“茫公”那样风格另类的印章,陈师曾只是偶一为之,而在大厂晚年,则几乎是创作的主流,如“屈向邦章”、(图21-6)“忍寒庐”等。(图21-7)
(图21-8)蒙厂章之玺a
(图21-8)蒙厂章之玺b
(图21-9)华西经阁a
(图21-9)华西经阁b
易大厂为陈运彰刻过两枚白文大印,更是惊诧世俗之作,这枚“蒙厂章之玺”,(图21-8)印面的块面分割造成强烈的视觉冲击,边款说:“证常学人作摩崖榜书不可以无以大玺,守愚翁师古凿贻。丙子七月。”另一枚“华西经阁”,(图21-9)印面较上一枚平淡,而边款所造阿弥陀佛像,拓片效果居然是一幅印象派图画,真让人欲赞无辞。
当然,如果仔细阅读易大厂印谱,我们也会发现,不管是易大厂为陈运彰,还是屈向邦,还是吕贞白所镌印章,论风格的前卫,都没有超过前面提到的“大厂居士孺”者,看来即便是朋友,真正能接受大厂艺术思想的未必很多。
(图21-10)节庵印泥
在陈师曾条提到了“颓废”,而易大厂的印作给人的感觉更像嬉皮士,开朗而玩世不恭,这究竟是时代的原因,还是个人性格特点,或许两者兼而有之吧。大厂也参与了“节庵印泥”的篆刻,(图21-10)此印在大厂篆刻中尚属稳重之作,但如果与“端直君子”陈巨来、方介堪、唐醉石、张鲁庵、秦康祥诸先生的同题印章放在一起,(印例请见各条)其顽皮跳脱的姿态依然显得另类不可方物。
(图21-11)宋玉故里词人
(图21-12)槁木
(图21-13)正行
易大厂篆刻创作几乎完全淡化了黟山色彩,只是中年受同门李尹桑的影响,忽然热衷于小玺,与尹桑合刊《秦斋魏斋玺印合集》,留下了一些精雅绝伦的拟玺之作,如“宋玉故里词人”、(图21-11)“槁木”、(图21-12)“正行”等,(图21-13)若非专门说明,谁又能相信与“大厂居士孺”诸印居然出于一人之手呢?
(图21-14)妙羲居士
(图21-15)思无邪斋
寿石工条提到黄牧甫为梁鼎芬镌“刻翠词人”,说近代印人惟乔大壮、寿石工能当此四字,现在想起来,遗忘了易大厂,钱仲联《近百年词坛点将录》将大厂取为“地丑星石将军石勇”,叶恭绰说他的词“审音琢句,取径艰涩”。词学非我所知,大厂的篆刻天机多人工少,丝毫不见艰涩之处,中年之作“妙羲居士”、(图21-14)“思无邪斋”,(图21-15)尤其醇和自然,至于老来信刀推石所成的白文若“大厂念翁”、“大岸居士”、“花邻词客”等,朱白分割固然佳妙,但终究与东方审美习惯偏离太远,只好存而不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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