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传席–朱培尔的篆刻,确切地说是治印,因为他有时不用篆字。但他是从篆书学起的。他和一般篆刻家一样,从秦玺汉印入手。秦的力健,汉的气厚,都奠定了他以后治印的基础。尔后,吴派、前后皖派、前后浙派的治印,朱培尔都曾涉猎过。这在他早期治印中皆有流露。
培尔较为成熟时期的治印,则全出于己意。他融合古今,化为己有。在章法上,他不取秦,也不取汉,更不取皖、浙等派,而是随性而出,任意为之,事先不作设计,他一向反对设计,以为损其天趣。所以他直以书法起稿,不成则擦去,满意则下刀。培尔下刀,多用冲刀法,挺进活泼,生动而自然。但培尔并不为冲刀法所囿,他有时也用切刀,有积点成线之妙,含蓄而浑厚。有时冲刀、切刀兼用,达其情性,形其哀乐而已。所以,他的印不沾不滞,丰富蕴藉而有天籁感。
文人治印,过于强调古雅。古意在于灵活应用。然过于强调雅意,则文雅有余而精神不足,培尔治印冲破了这层束缚。他不是不讲文雅,他的印苍古朴茂,但不规规于严谨,更不一味文雅;而用大写意手法,直抒胸臆,奔放租犷,精神抖擞而不失文雅之气。质言之,古意有之,文雅不失,生动地体现出他的个性和精神。
古人常云:“不能草草便到。”培尔治印,从章法到下刀,都很快,但率意而不草草。其书法亦然,反映了他的率真和才思敏捷。这是培尔的优点。但太快则过程往往会流于简单,技艺和思想有时就会出现表达不周的现象。因此,画家有“废画三干”之说,培尔大概有“废印三千”之说,可见他创作上的严谨与艰辛。
笔者也曾治过印,我是很慢的,因为我的书法就很慢,但太慢又易呆滞无神,缺少天真和生动。培尔治印,率尔下刀,随机应变,手法也为章法服务,章法又来自天籁,但线条依然隽永无穷。深入研究,才知道他的率意为之,是有秦汉的基础在。据我的体验书画印章,凡以“技巧”见长的人,多以慢为主,凡以“灵气”见长的人,多以快为主。培尔属于后者,我并不是叫培尔一味地慢下来,这样则会泯灭他的“灵气”,但适当地慢一点,也许会更加深入。
辛尘–我喜欢培尔刻的印,更喜欢他的为人。培尔为人,真诚爽直,快人快语,而在这“快”字之中,又很讲究分寸,不做不当做的事,不说不当说的话,说话办事合情合理。这正如同他写字刻印,奋笔挥刀,痛快淋漓,而精妙巧思随处可见。他的直接,他的快速,他的精神,他的流畅与丰富,都充分表现出培尔具有蓬勃的朝气和旺盛的生命力。
自韩天衡先生揭开当代篆刻创作史的序幕,近十多年来印风发展大致经历了两个阶段; 以王镛、石开、马士达诸先生为代表,在印从书出的基础上努力强化艺术理念的表现,使篆刻艺术走出现代阶段的低谷而走向当代的繁荣,并对当代篆刻创作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假若用美术史上的术语来形容这一阶段的篆刻创作,我们可以称之为“当代篆刻的早期印象派”;与此相对应,“当代篆刻的后期印象派”,乃是八十年代末九十年初出现的以培尔和陈国斌先生为代表的新印风,它借助印章的形式,直接以刀作笔,强化自我情绪的表现。它没有“早期印象派”那样的深沉凝重,却有一种直抒我心的明快与激越。尽管这“后期印象派”的价值尚未为人们真正认清,但它的浓烈的现代感已经赢得了新一代印人的广泛关注。
培尔的印是值得深入研究的,与陈国斌先生以准确而强健的运刀追求阳刚雄浑的印面效果不同,培尔用刀率性而灵活,他追求的是流动中的丰富、破碎中的精微、荒率中的形式感,他刻的边款更是出神入化,不可端倪。庄天明先生说:读培尔的印如同欣赏优美的流行歌曲。仔细想来,我以为这句话是大有深意的。
刘墨–大概从一九八七年起到现在的十年间,篆刻风格的变化越来越快,篆刻家也越来越多地涌现。是从《中国书法》杂志上看到朱培尔的篆刻,记住了他的印风,也记住了他的名字。尽管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但闭目想来,他的“沉冥之趣”、“悟言一室之内”、“信手挥之”仍然十分清晰地映现在我的脑际。
辛尘兄用“印从书法出”(重视时间性)和“印从绘画出”(重视空间性)来划分现代篆刻流派,我想用“篆刻”这二字来分,比起“篆”来,朱培尔更重视“刻”(即强调刀法的运用,以时间性带动空间性)的效果与价值。于是他刀痕划过,便在率意中有效地强化了篆刻的刀法所能达到的表现效果,因此在他的印章中,无论是线条运动的节律,还是线条分布的构筑,甚至有意留下的刀痕,它们都具有强烈的表现性,使之更像一门“艺术”,而不是“工艺”。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朱培尔的篆刻代表了当代篆刻的一种“突变”。而现代篆刻风格之所以突变,我想很大的原因在于它从为书画艺术服务的“配角”中挣脱出来,可以作为“主角”而独立地悬挂在展厅中观看。这种转变意味着“篆刻成了一门独立的艺术”–角色变了、观念变了,方法不变、风格不变则成为不可能,能变者则能得风气之先。回顾十年篆刻创作史,朱培尔的篆刻,不容小觑。
但我想,他的印除了“突破”之外,还有一“破”,那就是“破坏”–明清以来印人建立起来的非常完整的规范可能都被朱培尔的“任意挥之”“破坏”了。不要以为“破坏”二字只有贬义,如朱培尔真的将绵延甚久的篆刻规范“破坏”到底,亦是当代印界的一大英雄!
盛东涛–佛学的“识心见性”要求任心自运,内外无著。从事艺术创作,任心自运,无法而法,往往入自然的境界。朱培尔的篆刻与书法,刀笔任心,纵情挥洒,仿佛在一场刀笔游戏中一倾肝胆之豪气。
朱培尔刀笔任心的创作个性,明显地体现在创作的三个层次;在创作态度上,他的主体性得到充分张扬。他的纵情游刃、放笔驰毫来自毫无挂牵的澄明之心。一切世俗的桎梏,贪欲的羁绊,未尝一事横于胸中。心游乎尘垢之外,故得其天全。席勒曾说:只有当人是完全意义上的人,他才游戏,只有当人游戏时,他才是完全的人。他的刻印,放胆:中切,大刀阔斧;他的书写,舒乎泼辣,不计工拙,都能随意自然,此乃任心之功也。
从技法层面看,朱培尔的创作,心手无间,忘怀刀法与楷则,能任变态于刀笔,合情调子纸上。任心自运,是以技巧的高度娴熟为前提的。心不融法,下笔迟疑; 纵而无法,必流于霸悍。朱培尔的刻印,刀法博采众家,融齐白石的爽利,来楚生的破碎,乃至古玺汉印的拙朴,墓志造像的天真为一炉,加上自己的提炼和创新,以自己的面目出之。他的书法,既有碑派的质朴和稚拙,亦有帖派的流畅和清丽,别是一种豪爽的宣泄。他刀下的线条,起止、顿挫、转折极合用刀之规矩准绳。刀笔的任心自运,见诸形式,乃是创造独特的形式语言,朱培尔的朱文印,以“碎”为特征。这种破碎有动态的生成感和摧毁感,是以刀破石的强烈运动的凝固。由于“碎”,明线暗线的分界线消失,红白的分野出现了交互转化,使虚实的反差呈现戏剧性的对抗与消长,故他的印有极大的视觉;中击力。
其白文印,线条组合奇崛,使图底出现错觉,亦朱亦白,且善用边框,使空间分割出现多元的态势,甚至融以绘画的构图,形式独特。朱培尔书法,有鼓宕奔泻之势,这得力于结体的奇。它不是颠张醉素的使人目不暇接,也不是王觉斯式的飞腾跳掷,而是自然随意的倾泻,如出山之泉,一路奔泻,随物赋形。粗与细,浓与淡,一任笔毫运动之势而咸。朱培尔书法的另一特色是节奏感强,结体中的同异相错综,章法中的同异相呼应,用笔中的轻重、承续,都在时空中显得自如、从容、随意。
朱培尔涉足画、书、刻印多种艺术门类,多维文化视野给他的创作带来了更多的新意。我们期待着他把更多的精神的寻绎与灵魂的自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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