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章和书画艺术一样,历来被视为“壮夫不为”的“雕虫小技”。我想那是相对于“修、齐、治、平”的传统儒家价值体系而言的。曾经多少立志于“治国平天下”之士名磨灭于历史尘沙,但我们分明记住了赵之谦、黄士陵、吴昌硕、齐白石,这些名字,连同他们那精彩绝伦的刀法、章法、篆法应该可以与金石同寿了。
小小方寸之地,居然可以安放那么大的一个世界。这还真应了佛家讲过的“芥子能藏须弥山”。印章的“须弥山”竟如何呢?那可绝不仅仅是几个文字、一枚印信的问题,细数起来,它至少可以在以下几方面寄托才情:
一方面文以载道。印文能见作者或藏家的胸襟和视野。看看齐白石“吾幼挂书牛角”、“痴思长绳系日”,自道其少年时期读书生活之一斑;“客中月光亦照家山”、“客久子孙疏”,又见一个白发老人思乡情切;而“流俗之所轻也”、“我生无田食破砚”则见狷介老书生风骨凛然。齐白石作为老农民、老书生、老画师,自有这些身份带给他的规定性,而其自用印印文则活脱彰显如此情怀。而“三十四岁家破人亡乃号悲庵”的赵之谦,对于后世影响极大,一生悲愿满怀,印文常常为佛家言,这是中国士人面对悲愁的最好法门。当然,还有一些印文不见性情者,笔者以为其胸襟如此,印艺亦当等而下之。
其次是篆法。秦相李斯之后,当然有标准篆书行世,可篆刻家往往不囿于此,他们从碑版权量、砖瓦陶文、镜铭甲骨中广搜博取,汇入方寸之内,遂使小小天地,门户洞开,尤其近世以来,创格造境往往起于对文字的独特运用。吴昌硕终身情耽石鼓,深得其趣,遣书入印,自成面目;齐白石于《大三公》、《天发神谶》用工甚勤,得力甚多,其篆书高峻恣肆,独辟蹊径。
再次还有刀法。刀法往往与篆法相表里。秦汉玺印、青铜镜铭多成于铸造,后世仿之乃得刀法之多变,冲、切为两种最普遍刀法。而独特风格面目又往往成于独特之刀法运用。就如吴昌硕,于印文之修饰往往着意最多。敲击打磨以至于斑驳浑成,以人力而至天成;齐白石则纯以单刀开路,横冲直闯,且多不加修饰,其法与吴氏分道扬镳。两峰并峻,留下了无与伦比的艺术。
更重要的还有章法。章法直接来源于性格。平和者如陈巨来,工稳端庄,不求险怪,笔笔有来历;宏阔者如赵之谦,开阖有致、平中见大;险绝者如齐白石,疏可走马,密不透风,大开大合之间勃郁不平之气;古厚者如黄士陵,深山古德言语无多,而平中见奇,愈探愈奇,必在用字、布白上殚精竭虑。
今人治印者不能书者并不鲜见,大概他们以为就是动动刀子,安排安排笔画就行了,然后再沉溺于某家某派偷得一鳞半爪便足混世。殊不知不精于书者,何能体会笔法的微妙情趣?没有笔法的微妙,何来刀法的细腻传神?而不经过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淘染和磨砺,何能洗脱心胸,开辟万古之境界?
看起来,虽然治印是雕虫小技,没有肝胆、胸襟、学养、识见的普通人也只能是在门外看看热闹而已。须知,那一个个足以与金石比寿的名字后面,其实都是一个个大人物,托载着一颗颗大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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