篆刻雖無書法之揮灑自如,少繪畫之氣韻流動,卻另有一種古樸和渾厚情致,蘊含著中國人特有的藝術理念和審美情趣。
篆刻是最富中國特色的傳統藝術之一。儘管在當代社會中,其作為印章的憑信、防偽功能已喪失,但作為一種藝術形式卻一直深受中國人的喜愛。無論是北京奧運的會徽,還是比亞迪“秦”“漢”等車標的設計,都可一窺篆刻藝術對當代社會生活的深刻影響。
篆刻藝術脫胎於中國古代的鉨印。從存世最古老的鉨印來看,商代鉨印距今已有三千多年。而從元代趙孟頫首倡文人用印應效仿“典雅質樸”的漢魏印章,從而揭開了文人印章藝術化發展的序幕算起,篆刻藝術至今有七百多年的歷史。欣賞篆刻藝術,首先應了解它的前世今生及各歷史時期經典篆刻作品的藝術形式。
篆刻藝術的母體—古代實用璽印
趙孟頫在元初入仕後主持藝壇,高舉“復古”旗幟,以修復當時遭受重創的中原藝術傳統。他大力推崇晉人書法、唐人繪畫,並撰寫了《印史序》一文,提倡“印宗漢魏”,文人用印應以“典雅質樸”的漢魏印章為典範,開啟了此後文人、藝術家漫長的篆刻藝術探索之旅。
趙孟頫認為,當時通行的官印是唐宋時期的“九疊篆”陽文印,印面較大、印文曲折盤旋,不若漢魏時期官印之“古樸”;而民間私印又過於小氣,欠缺漢魏官印之“雅正”。
實際上,印章早在商代便已出現,戰國時期已普遍使用。先秦時期的印章統稱“鉨”,秦代以後除了帝王的印章稱“璽”(或“寶”),其餘的都稱“印”或“章”(後代也稱“記”“押”或“圖書”)。久而久之,人們將其統稱為“印”或“印章”。
作為古代印章發展的初始階段,先秦古鉨還沒有形成嚴格、統一的印章制度。絕大多數古鉨的印面較小,一般為1厘米至3厘米見方,採用陰文或陽文,印文排布較隨意,或散布,或結字成行,或以界格分隔框束,並無一定之規。這些古鉨多以銅質、石質或玉質鑄造、鑿刻、琢磨而成,都不同程度地保存了設計印稿的書寫意味。後人欣賞古鉨,讚美它們天真爛漫、活潑自在,這正是印章在“童年”時期的特性。
秦兼并六國後,官印初步形成了統一的印製:帝王的稱“璽”,其餘的稱“印”,印文全部採取陰文形制,統一採用專門的“摹印篆”,以“田”字或“日”字界格劃分,簡明而富於秩序感。漢印承秦制,但因當時社會通行隸書,漢印印文變成了隸書化的“繆篆”,更趨方正寬博,即使不再使用明線界格,印文排布依然均勻妥帖、端莊朴茂。從古代實用印章制度的形成確立來看,後人通常將秦代、漢代印章並稱為“秦漢印章”,其餘風一直延續到魏晉南北朝時期,後人又將這一時期的印章統稱為“漢魏印章”。
隋唐以來,隨着紙張逐漸取代竹木簡,印章也由鈐押封泥變為蘸印色鈐,由此,印章形制亦為之一變,印面尺寸擴大,且由陰文變為陽文。隋唐官印採用“摹印篆”,其鈐印於紙與漢印鈐押封泥的效果相仿。唐中期以後,印面越來越大,印文筆畫曲屈盤繞越來越多,至宋代定型為官印專用的“九疊篆”,排布整齊緊密、略顯繁複,頗類當代的二維碼,雖然談不上多高的藝術水準,但其防偽功能卻大大增強,故被元、明、清三代的官印所沿襲。
從以上簡要回顧不難看出,古代印章的形成、發展、演變,完全是出於實用需求。儘管元、明以來許多文人藝術家認為唐宋印章“古法漸廢”“流於訛謬”,但立足於實用,宋代定型的“九疊篆”大官印實在是無可厚非的。趙孟頫倡導的“復古”“印宗漢魏”,僅僅是對追求“古雅”的文人自用私印而言的。
篆刻藝術前期—“宗漢法唐,印中求印”
隋唐之前的私印主要追隨當時官印的形式,從印文用字到印文布置等,兩者並無太大差別。唐宋以後,隨着官印印面的擴大、“九疊篆”印文的運用,私印便逐漸與官印脫鉤。尤其是鈐印在書畫作品上的書畫鑒藏印、書畫款印等,若是印面過大、印文太繁不僅會污損畫面,而且與書畫作品所呈現的“古雅”風格完全不搭調。所以,趙孟頫等登高一呼,文人士大夫群起響應,篆刻由此從實用性向藝術性轉化。
元代文人篆刻首先模仿的是隋唐陽文官印,稍加改良,確立了細勁婉麗、優美典雅的元朱文印樣式:先以小篆入印,字形妍美流動,排布精巧勻停;繼而模仿漢魏陰文官印,採用繆篆,字形方正質樸,布置莊重安詳。由此,元代印章形成了元朱文印與仿漢白文印兩種樣式並舉的局面,並一直延續到明代。但是,元代文人士大夫大多隻設計印稿,刻印工序則交由工匠完成,屬於只“篆”不“刻”。到了明代中後期,文人藝術家發現燈光凍石易受刀,開始嘗試自篆自刻,“篆刻”這一藝術概念才獲得了完整的意義。
明代中後期的吳門(今蘇州)一帶,工商業發達,書畫藝術興盛,著名書畫家文徵明、文彭父子都擅長設計印稿,相傳文彭還是發現凍石、首倡文人操刀刻石的“篆刻鼻祖”,並開創了“三橋派”。文彭的門人何震創立“雪漁派”,蘇宣創立“泗水派”。這三家是篆刻藝術史上最早的流派,也是明代篆刻影響最大的流派。除此以外,晚明時期的汪關、朱簡也各具風格,自成一派。
明代篆刻家在繼承元人篆刻審美的基礎上,以漢唐印章為典範,學習其用字而確定“字法”,模仿其布置而歸納“章法”,領會其書寫而總結“筆法”,轉換其刻制而提煉“刀法”。這就是所謂“印中求印”—通過學習古印來尋求自己的篆刻藝術風格。從總體上看,當時篆刻家的藝術風格主要來自對古印風格的模仿;從各家的風格差異看,文彭溫和、何震猛利、蘇宣渾厚、汪關光潔、朱簡拙勁,則主要得力於各自摸索總結出來的獨特的“刀法”。
篆刻藝術後期—“印從書出,印外求印”
晚明篆刻家發現,漢唐印章之所以高妙,是因為它們的“筆法”生動。因此,追求篆刻的藝術性,光模仿古印、研究刀法是不夠的,必須具備書法功底。朱簡曾明確提出“以刀法傳筆法”。可惜的是,明代篆隸書法水平總體上處於低谷,文彭這樣的文人藝術家尚且寫不好篆隸書法,更不用說何震、蘇宣、汪關之類的匠人了。
進入清代,金石學復興,篆隸書法大盛。文人篆刻家們不僅繼承和發展了前人的刀法,而且能夠以自己的篆隸筆法為主導、為用刀的根本依據。這就是所謂“印從書出”—篆刻須建立在篆隸書法的基礎上,篆刻風格出自篆隸書法風格。先是杭州的金石學家、擅長隸書的丁敬,利用晚明朱簡的“切刀”法表現漢代隸書刻石的蒼拙古樸之意,形成自己古拙奇崛的新風格,被其追隨者發展成為清代最大的篆刻流派“浙派”。稍後,安徽懷寧的書法篆刻家鄧石如,以明末清初徽籍印人的“沖刀”法表現自己宛暢雄強的小篆筆法,形成了剛勁婀娜的新風格,被其追隨者發展成為堪與“浙派”對峙的“鄧派”。
表面上看,清中後期浙派與鄧派的南北對峙是晚明以來“流派篆刻”的一次大洗牌;實質上,這是將“印中求印”篆刻家們的“以刀立派”引向“以筆立派”,以“印從書出”的理念,突破了單純模仿古印所帶來的限制。
之後,晚清時期的藝術家趙之謙發現,丁敬、鄧石如的篆刻固然高超,但其傳人的格局卻越來越小,因為這些流派傳人也想求變,在既定的漢印繆篆、唐印摹印篆、元朱文小篆的字法規範中,篆隸筆法的求變和與之相匹配的刀法的求變,最終難免越變越巧,出現“厭拙求巧”之弊。於是,趙之謙大膽舉起“合宗”旗幟,在繼承和彰顯丁敬、鄧石如“印從書出”的基礎上,充分發揮自己在金石學研究方面的優勢,從大量出土的古代金石文字中尋找趣味新鮮的字樣,突破古印專用字法的限制,運用自己在繪畫方面的才能,將古印慣用的章法變得更生動活潑。這便是所謂“印外求印”—在古印之外尋求篆刻藝術的滋養。
趙之謙倡導的“合宗”及其所作的一批實驗性的“印外求印”創作,對清代以來的篆刻流派進行了一次深刻的變革。在他的影響下,近現代卓有建樹的篆刻家都同時是書法家和畫家,都兼學古代實用印章和浙派、鄧派,都立足於獨特的篆隸書法筆法及其刀法,都在古印專用字法之外拓寬採用金石文字並尋求章法變化。
如湖州吳昌碩,廣采先秦漢魏石刻文字入印,而以終身錘鍊的《石鼓文》篆書筆法出之,用刀沖切混合雄厚有力,並取法古封泥、瓦當的貌古神虛,創造出高古渾穆的篆刻風格,開創“吳派”。又如黟山黃士陵,採用先秦兩漢吉金文字入印,以其光潔勁秀的金文書法筆法書寫,參用古鉨章法,安排精巧而富變化,沖刀犀利精準,創造出靜勁清新的篆刻風格,開創“黟山派”。再如湘潭齊白石,採用漢魏篆碑和秦詔版文字入印,以霸悍直拙的漢篆筆法書之,大膽運用寫意畫的疏密、正奇之法來變化章法,單刀直入,沉着痛快,創造出雄肆巧變的篆刻風格,開創“齊派”。
趙、吳、黃、齊諸家,是“印從書出”與“印外求印”相統一的篆刻理念及其藝術風格的代表,至今仍在深刻影響着當代篆刻藝術創作。
如何欣賞篆刻藝術
篆刻七百年,笑談轉瞬間。從元初開始“宗漢法唐,印中求印”,到清中期轉向“印從書出,印外求印”,篆刻藝術的成長經歷了從單純模仿古代實用印章以求“古雅”,發展為將書法筆法、金石學字法、繪畫章法融入篆刻,追求既符合古印印法又極具自主性的藝術創造的過程。這一歷史過程表明,篆刻是一門具有歷史厚度的藝術,是具有獨特語言的藝術,也是具有高度綜合才藝的藝術。欣賞篆刻藝術需要具備三方面的條件:
首先,篆刻藝術鑒賞的基礎是了解古代實用印章,品讀集古印譜。篆刻藝術從模仿古印而來,先學漢魏白文印、隋唐朱文印,再學先秦古鉨,從中領略古印的“古雅”及其能夠造成古雅之趣的印法。
其次,了解篆刻形式語言,分析篆刻技法。所謂“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觀賞一方篆刻作品的“門道”,就是要了解它是如何運用本門藝術的形式語言的,包括字法、章法、筆法、刀法等,並根據自己對古印的了解,進而分析其表現手法是否成熟、完善,字法與章法是否和諧,刀法與筆法是否契合,四法是否融會貫通、渾然天成。如此品讀篆刻家們的創作印譜,反覆對比其佳作與平庸之作,便能漸入門道。
最後,了解篆刻的歷史風格,品味篆刻家的獨特藝術風格。“印中求印”主要是模仿古印的風格,並以風格化的刀法來模仿;“印從書出”是在模仿古印風格的基礎上,凸顯篆刻家自己的書法風格,並以風格化的筆法為主導,而用與之相應的刀法來表現;“印外求印”則是在印從書出的基礎上,以特殊的字法及其相宜的章法來拉動風格的特異性,從而表現更具自主性的藝術風格。這三大類篆刻藝術風格有着各自的審美標準,相比較而言,它們所表現出的風格厚度不同,對篆刻家綜合才藝的要求也不相同。所以,須將其置於具體的歷史風格之中,考察其完成度和獨特性,如此才能真正品味和理解其藝術成就的不同。
陳天鏡,南京藝術學院書法專業碩士研究生。
辛塵,南京藝術學院教授,中國書法家協會會員,西泠印社社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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