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驴
陈鼎《八大山人传》记载八大山人：
既而自摩其顶曰：“吾为僧矣，何不以驴名？”遂更号曰“个山驴”。
八大他自己摸着头顶说：既然我已经出家做了和尚，为什么不用“驴”命名呢？（以前，八大一直自号“个山”）于是，改号叫“个山驴”。
八大不但自称为“驴”，还用印章的艺术形式反复表现：
1681.“驴”.花卉草虫册.美国普林斯顿大学美术馆藏.
目前八大所见最早有明确纪年的“驴”款的山水作品，是作于1681年的《绳金塔远眺图》（又名《仿倪瓒山水轴》。时年八大56岁。
上图就是《绳金塔远眺图》上的自题诗。全诗是：梅雨打绳金，梅子落珠林。珠林受辛酸，绳金歇征鞍。萋萋望耘耔，谁家瓜田里？大禅一粒粟，可吸四澥水。
请注意诗末落款和印章都是一个“驴”字。
在1682-1683年创作的《古梅图轴》（北京故宫博物院藏）上有一枚“驴”：
在1684年创作的《个山杂画册》中的“驴”刻成下面这个样子：
“驴”，《个山杂画册》，1684年，[新加坡]陈少明陈佳恬 陈佳凝藏。
与“驴”有关的名号，八大还自称过“驴书”：
“驴书”，《瓮颂拓本》，1682，启功藏。
八大山人还有“驴屋”、“驴屋驴”、“个山驴”的印章。在1683-1705年间的《菊竹图轴》（现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上有一枚“驴屋人屋”白文方印：
在这枚印章上，八大山人把“人”放大，像一个铁帐罩在屋顶上，造成的纵向线条与右侧的横向线条形成对比，右部又多圆形转角，整个印面不板不滞，流畅自然。“驴”印中的一方，仿佛两只上下翻飞的鸟，古朴有致，趣味亦极强。
“驴”，这是一个与禅、与道、与儒都大有关联的词。在中国文化里，有许多涵义和联想。
首先，“驴”会和出家人和尚的光头有关；
其次，“驴”，会让人想到“黔驴技穷”这个词，的确，八大山人自己也真的刻有一枚“技止此耳”的印章，明确地告诉大家，我当年遁入空门确实是走投无路、没有办法了；就是现在，我的“技”也就到此罢了（“技止此耳”）。
再次，“驴”这个词，一般都用于贬义，甚至用于骂人，但八大自称为“驴”，还明确地用，放肆地用、连续地用，甚至还出现了一系列的印款和题名:“驴年”、“驴书”、“驴汉”、“驴屋”、“驴屋驴人”……，
八大山人的“驴”印从56岁一直用到约59岁。59岁后，不再用“驴”号。此后直到去世的20多年，情绪逐渐淡然，笔墨渐趋平和，寄托日益深远。
八大山人为什么要自名为“驴”？众说不一，多以为愤怒不满，无奈和哀痛，对于失国丧家的八大来说，这些情感不能说没有，不仅此时有，一生都不曾真正忘怀，但如果止于此而已，那八大就只是众多遗民王孙中的普通的一个，哪里还会横空出现一个八大山人呢！？看起来，八大是自己骂自己，自己作贱自己，其实，这种自嘲、自谑恰恰是自信的表现。
张真先生在《八大的心境源流，被迫入佛的挣扎与彻悟》中认为：驴在中国文化中有着特殊的隐义，它是老子之后的高人逸士首选的坐骑，自老子骑牛之后，道家高士多驾驴，鲜有骑马者，马有速度，有争分夺秒的意味，显得也庄重；驴谈不上速度，也懒散，更有不衫不履的野逸味道，马和驴俨然暗示着争与不争，朝与野，有为与无为的不同生命态度。
另外，驴作为家畜，有两个代称：1、顺毛驴，2、犟驴，何故又犟又顺？犟，体现为驴的独立驴格，它不似其他畜牲如狗、马、猫等很通人性，驴几乎不通人性，无论主人对它多好，好草好料，想让它干活都不能逆它的脾气，强迫它几乎是无效的，越打越不干，故得诨名“犟驴”。可以说，驴在这个人主宰的世界中，虽寄人篱下，却能终不失驴之本真。正是驴的这点真骨血，让道家高人欣然而喜，故曹丕、王粲、苏轼之流喜学驴叫；张果、陈抟之辈喜驾驴入山。他们不仅能让驴听使唤，索性倒骑，以此炫耀他们驭道驾物的高明功夫。
八大山人在驴期所彰显的情感，正有这样的精神取向。虽处清人之朝，亦终不为其奴化，虽不反清，亦不参与复明，他一生只想做一个守真人，一个守望着自己精神家园、自己价值观念、自己文化梦想的人。
（本文根据拙著《不语禅——八大山人鉴赏笔记》（三联书店、江西美术出版社2015年版）第一篇第02、第15两节修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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