篆刻的好坏取决于书写。书家不必是篆刻家,而真正意义上的篆刻家一定同时是书家。故明人赵宦光说:“近人不会写篆字,容易谈印。”(桂馥《续三十五举》引)近人徐无闻认为篆刻是“七分篆三分刻”,也是强调书写的意思。
然而,铁笔的“书写”(即奏刀)究不同于毛笔的书写。毛笔的书写可以一气呵成,是一度的书写。铁笔的“书写”之前,先须有毛笔的书写(起稿、上石),“印不论大小、繁简,都要经过深思熟虑,反复写稿。……不写而刻,或写得很随便的,只能在字较少,又不很难,技法很熟练的情形下,可能出现好作品。”(徐无闻)所以是两度的书写。对于篆刻,第一度书写固然重要,第二度书写尤其重要。印章之失,或失于第一度书写,或失于第二度书写,习印者不可不知。
先说篆刻的第一度书写。配篆已毕,就须写稿。写稿,实际上是在一个适形(通常为方形,也可以为矩形、圆形、椭圆形、葫芦形和不规则形图)内,完成一项书法作品,使文字和适形构成一个有机的整体。就像水倒在杯子里、随物赋形一样,这种变化通常谓之印化。一个完成的印稿,就是一幅印化的篆书作品。汉代八书之一的缪篆,又称摹印篆,就是由于印化而派生的一种篆书字体。缪篆古无专书,存在于印章之中,故“昔者刘向、班固皆曰:缪篆,所以摹印章也。”(龚自珍《说印》)
古人如何打印稿?明人徐上达《印法参同》对打印稿有一个简单的描述:“印字篆文俱以通晓,随将印璞约其长短阔狭,画圈于纸上,试篆于内。”这个做法在今天依旧通行——大抵做法是,先将印石在拷贝纸上压出暗印,以暗印为准设计印稿。印稿设计好了,再通过复写或水印上石,复以小描笔修正印稿。由于书写的空间缩小到方寸之间,就难免拘谨,难免迫塞,就达不到毛笔的书写那样快心写意。对于斫轮老手,这完全不是一个问题,他早已得鱼忘筌,由必然达到自由了。对于初学者,情况就不一样了。常常是一个上午还打不好一个印稿,情绪完全被破坏,谈何创作!毫不夸张地说,很多初学者,就败在第一度书写上。
从理论上讲,篆刻的第一度书写和书法应有同等状态。如何才能达到理想的状态。蜀中印人叶勇居士,发明了一种起稿方法,攻破了上述难关。顺便说,从团队讲,“蜀中文人辈出,而篆刻素非强项。”(熊伯齐语)就个体而论,蜀中亦有篆刻高手,叶勇就是一个。其人皈依佛门,隐姓埋名,积数十年之力,钻研印学,创获颇多。而最具创新性的,是他的起稿法。
叶氏起稿法,可简称“大稿”法。所谓大稿,是相对于配篆的小稿而言的。就是依据小稿,用毛笔在宣纸上,放大了尺寸打印稿,等于是创作一幅印化书法作品。当书写从方寸中解放出来,篆刻的第一度书写,在状态上就可以做到与书法同等。用传统方法打印稿,其线条往往拘束迫塞,改用叶氏之法,则局面得以打开,线条得以舒展。前人“凡作一印,先将印文配合,章法毫发无憾,写过数十,方择而用之,自然血脉流通,舒展自如。”(许容《说篆》)改用叶氏之法,则十遍之内,必有称心者。不仅如此,用叶氏之法打出的印稿,还可以作为一件独立的书法作品来加以欣赏,确实是别开生面了。
当然,这样的印稿是不能通过水印或复写的方式上石的。但把纸翻面,就可以看到印稿的镜面图像。下一步,只须将印稿的镜面图像,临写上石即可。(如果利用现代技术手段,用数码相机翻拍、电脑处理,效果就更理想。)水印或复写虽能做到不走样,却不免有些机械,而临写上石,可以对原稿进一步加工。
前人上石一般用墨,叶勇则不然,他是易墨以朱——即用朱红或桔红类粉画颜料来代替墨汁。其好处,一是便于用水擦拭,二是不耗视力,对朱文印来说,三是奏刀过程中就可以看到印蜕效果,便于修改。临写上石,不必精细,叶勇的做法是有意将笔画加粗,笔画密集处至有模糊不清,而印面的留红则分外清晰醒目。这样做,可以给第二度书写即铁笔的“书写”,留下发挥的余地。
前人说,“刻印有作篆极工,但依墨刻之,不差毫发即佳者,有以刀法见长者。……孟蒲生孝廉云:‘古人刻碑,亦有此二种。’”(陈澧《摹印述》)意思是,篆刻有两种方法,一种基本由毛笔搞定,铁笔只是复制——“作篆极工,但依墨刻之”,不能作自由发挥。另一种则是毛笔垫底,铁笔搞定——“以刀法见长”,有自由发挥的空间。这两种做法到底哪一种好呢?似不能一概而论。篆刻“有工有写,工则精细入微,写则见意而止。……必是工写兼有,方可无议,所谓既雕既琢,还返于璞是也。”(徐上达《印法参同》)对于工整一路,如铁线篆、元朱文尤其是多字印,当然是第一种做法较好。然而,对于写意一路,乃至“工写兼有”,显然以第二种做法为是。叶勇篆刻,走粗犷奔放一路,自然倾向于第二种做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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