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人、藏书家以读书藏书为事,嗜书如命,自属当然。清代,在读书界有个流行颇广的说法:“事冗书须零碎读,日爱评书兼读画,日有一泉惟买书,鬻及借人为不孝。”前三句讲的是读书,末句说的是藏书、爱书、惜书和借书。 除了末句今可见吴让之刻的闲章, 前三句均可见有徐三庚氏的状况存世。
图一
苏州网师园的濯缨阁上刻有一副郑板桥的楹联:“曾三颜四,禹寸陶分”。“曾三”,代指《论语》中曾参说的“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 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颜四”,则指颜回讲的“四勿”,亦即“非礼勿视,非视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徐三庚中年时曾将此下联的“禹寸陶分”入印(图一),这是其技艺已经比较成熟的一方作品,也是最能体现其“以柔为美”纯熟刀法的代表作之一。“禹寸”,语本《淮南子》“大圣大贵尺之壁,而重寸之阴”,谓具有强烈紧迫感的大禹非常珍惜每寸光阴。“陶分”,则典出《晋书 ? 陶侃传》:(陶侃)常语人曰:大禹,圣者,乃惜寸阴,至于众人,当惜分阴,岂可逸游荒醉?生无益于时,死无闻于后,是自弃也。同样也是说陶侃格外珍惜时光。
图二
按照现今各国通行的学制,一个人若正常完成从小学到博士的学业,大约要22 年光景,从就业工作到退休只有30来年。人生苦短,读书人既要读书又要做事,总得充分利用有限的时间苦读。“事冗书须零碎读”(图二),显然是读书人的经验之谈,也正是徐氏的自励。然而,要持之以恒地真正做到,亦非易事。“日爱评书兼读画”(图三),则是这位徐三庚先生的个人旨趣所在。“日有一泉惟买书”,是印题款云:“乙丑冬月,丽卿仁兄属制。 ”亦即此印治于清同治四年(1865),是为一位名为“丽卿”的熟人所治。这三方以“读书”为题材的篆刻印文出自何处,已难考证,但归结为徐三庚篆刻作品,总还算说得过去。
图三
徐三庚 (1826-1890),字辛谷、号井糌、袖海、诜郭、全罍、余粮生、金糌道人等,浙江上虞章镇大勤人(有其篆刻“上虞徐三庚字褎海父”为证,见图四),清末精于金石之学、而尤擅金石文字摹刻的著名篆刻家。据其自刻自用印“徐三庚于道光丙戌岁后浴佛十日生 ”(图五 )推知,其确切的诞辰当是清道光六年(1826)四月十八日。出生贫苦农家,稍长外出,尝于道观打杂谋生,得观中擅长书法篆刻的道士亲传而入门书法篆刻。 其“自号金罍道人”,或缘于此。作为一代著名的书法篆刻大家,徐氏以汉碑额篆和《天发神谶碑》为根底,工于篆书、隶书,喜用软羊毫笔但书体苍劲、峻逸。其篆刻先后师法陈鸿寿、赵之琛、邓石如等浙派名家,又旁涉汉简、汉印、汉碑,融会贯通,再加以变体出新、独辟蹊径,章法尤重“宽可走马,密不容针”,疏密有致,进而形成自己婀娜多姿、灵动妍媚而飘逸的独到风格。同时代的张熊、任熏、任颐、黄山寿、蒲华等著名画家的书画用印,多出自徐氏之手。此外,就所存印谱可见,他还为淮军创始人、洋务运动主要倡导者之一、 声名赫赫的晚清重臣李鸿章(1823-1901),刻过一方白文名章。藉此,时人将徐氏篆刻技艺比之吴道子之画技境界,誉之以传统中国画艺术的“曹衣出水,吴带当风”。
图四
不过,中国美术史上的“曹衣出水,吴带当风”中所指的“曹”与“吴”,向有两说。“曹”为曹仲达或曹不兴,“吴”为吴暕或吴道子。
一说“曹衣出水”又作“曹家样”,说的是中亚曹国的北齐曹仲达创造的一种描绘古代人物衣服褶纹的绘画技艺, 画中人物的衣服褶纹多用细笔紧束如披薄纱,给人以如刚从水中捞出之感。唐·张彦远《历代名画记》称:“北齐曹仲达者,本曹国人,最推工画梵像。 (国朝宣律师撰《三宝感通记》具载仲达画佛之妙,颇有灵感 )”北宋·郭若虚《图画见闻志》卷一《论曹吴体法》说:
曹、吴二体,学者所宗。按唐张彦远《历代名画记》 称:“北齐曹仲达者,本曹国人,最推工画梵像”。是为曹。谓唐吴道子曰吴。吴之笔,其势圆转,而衣服飘举;曹之笔,其体稠叠,而衣服紧窄。故后辈称之曰:“吴带当风,曹衣出水”。 又按蜀僧仁显《广画新集》, 言曹曰:“昔竺乾有康僧会者, 初入吴,设像行道,时曹不兴见西国佛画仪范写之。 故天下盛传曹也。”又言吴者,起于宋之吴暕之作,故号吴也。且南齐谢赫云:“不兴之迹,代不复见,唯秘阁一龙头而已。观其风骨,擅名不虚。吴暕之说,声微迹暧,世不复传。 ”(谢赫云:“擅美当年,有声京洛,在第三品江僧宝下也。”)至如仲达见北齐之朝,距唐不远;道子显开元之后,绘像仍存。证近代之师承,合当时之体范,况唐室已上,未立曹、吴。岂显释寡要之谈,乱爱宾不刊之论。推时验迹,无愧斯言也(雕塑铸像,亦本曹、吴)。
图五
此章所未言及的盛唐画家吴道子(约 686-760),以善画佛像著称,以其“莼菜条”式描画法,笔势圆转飘逸,线条波折起伏、错落有致,突出了人体曲线,致使画中人物的衣带若风自然吹拂,增强了分量感和立体感,有“画圣”之誉。
徐氏毕生布衣,先后游寓杭州、上海、天津、北京、广州、香港等地鬻艺为生。可以说,出身贫苦的徐三庚之所以成功地通过书法篆刻艺术得以跻身于“士人”、“读书人”的大雅阶层,在于其酷爱读书、以读书和创作为志趣。“日有一泉惟买书”、“事冗书须零碎读”、“日爱评书兼读画”,无不是其颇有体悟之辞。“常欠读书债”(图六),则是其刻苦读书之心声也。“良楼风雨感斯文”(图七),显系其成功跻身士林自得心境之写照。
图六
“良楼风雨感斯文”,印文脱自晚唐诗人李商隐的《杜司勋》诗首句。其诗云:“高楼风雨感斯文,短翼差池不及群。刻意伤春复伤别,人间唯有杜司勋。”“杜司勋”者,即曾于大中二年(848)三月入朝为司勋员外郎的杜牧。据李商隐诗注家认为,“此乃高楼风雨之时适读杜牧诗文,深有会心,别有寄慨之作”。可知此系风雨之中诗风相近、成就相当人称“小李杜”的两位诗人的“惺惺相惜”之作,个中的“斯文”于李商隐诗里本指杜牧的两首《赠别》诗。徐三庚化其句为“良楼风雨感斯文”之“斯文”,则取其词之本义,是指文雅和像“小李杜”那样成功的读书人。
图七
无志趣便无成功。 徐氏自号“褎海”,并有“袖中有东海”之印(图八),亦可窥其心曲志向一斑。《说文》:“褎,袂也”,亦即“袖”也。徐氏号“褎海”,寓意即在于“袖中有东海”是也。其典出自宋代大学士苏东坡赞美长岛美石的一首诗:“我携此石归,袖中有东海,置之盆盎中,日与山海对。”
山东长岛胶州湾海滩上有许多鹅卵石,又叫球石。元祐八年(1093)八月十五日,东坡先生游览长岛,特别喜欢这五彩斑斓的美石。除上诗外,还专门写了一篇《北海十二石记》:
登州下临大海,目力所及,沙门、鼍矶、车牛、大竹、小竹凡五岛。 惟沙门最近,兀然焦枯。其余皆紫翠巉绝,出没涛中,真神仙所宅也。上生石芝,草木皆奇玮,多不识名者。又多美石,五彩斑斓,或作金文。熙宁己酉岁,李天章为登守,吴子野往从之游。时解贰卿致政,退居于登,使人入诸岛取石,得十二株,皆秀色粲然。适有舶在岸下,将转海至潮,子野请于解公,尽得十二石以归,置所居岁寒堂下。近世好事能致石者多矣,未有取北海而置南海者也。
图八
篆刻注重石材品质。鸡血等贵重印材,业内向有“价等黄金“之誉。将美石治为佳印,当然是印家追求完美的最大向往了。 徐氏晚年客居上海“浦寓斋”以卖书印为生计,直至谢世。 其身后有《金罍山民印存》《似鱼室印谱》《金罍山人印谱》等篆刻作品集传世,至今仍是习篆刻者喜爱的摹本。据知,晚清篆刻大家、西泠印社社长吴昌硕(1844-1927)也曾有仿摹徐三庚的印作。
还应谈到的是,不要看徐三庚以平民终老,是位地地道道的平民篆刻家,但同赵之谦等出身富贵的艺术家一样,他生前在海外就声誉鹊起、颇有影响,尤其在日本印坛备受青睐。圆山大迂和秋山碧城两位日本印学宗师曾先后于明治十二年(1879)、明治十九年(1886)来中国拜在徐三庚门下学艺。回国之后,由于他们的宣传,使“徐氏印风”得以在东瀛广为传播、发扬光大。据称,像中村兰台(1892-1969)等一些日本新派篆刻宗师都曾深受徐三庚印风影响,从中获益匪浅。
徐三庚出身贫寒没有获得正规的教育,是个没有任何文凭和学位的“自学成才者”,然成就卓著非常人可比。何由?可以说,其成功的诸多要素之一,除其矢志追求外,乃在于“事冗书须零碎读”、“日有一泉惟买书”,以及“鸺书不厌百回读”(图九)。印文化自苏东坡《送安敦秀才失解西归》诗起首句,全诗可读,不妨迻录如次:
旧书不厌百回读,熟读深思子自知。
他年名宦恐不免,今日栖迟那可追。
我昔家居断还往,著书不复窥园葵。
朅来东游慕人爵,弃去旧学従儿嬉。
狂谋谬算百不遂,惟有霜鬓来如期。
故山松柏皆手种,行且拱矣归何时。
万事早知皆有命,十年浪走宁非痴。
与君未可较得失,临别惟有长嗟咨。
《宋史》卷四七一安敦传载:“安敦,字处厚,广安军人。上舍及第,调成都府教授。上书论学制,召对,擢监察御史。哲宗初政,许察官言事,谏议大夫孙觉请汰其不可者,诏刘挚推择,罢敦为利州路转运判官,历夔州、湖北、江东三路。 绍圣初,召为国子司业,三迁谏议大夫。”神宗熙宁三年(1070),苏东坡写这首诗给时年28岁参加贡举考试不第“失解西归”的安敦,旨在慰勉其不当单纯追求功名,而应振作起来孜孜以求知识本身固有的价值。后来,安敦果然“上舍及第”,并于13年后的神宗元丰六年(1083)擢升监察御史。 且不论安敦(1042-1104)同蔡确、吴处厚、邢恕、吕惠卿、章敦、曾布等一道被列于奸臣之列以及后世如何评价,单就东坡先生联系自己的坎坷经历、感悟的这首诗本身而言,曾经不知激励了多少代封建士人。徐三庚氏虽毕生布衣,当初读之恐亦不乏感慨吧。终生未仕经常处于比较困顿生存状态的徐氏,想来自是无多少余资大量购置藏书,尽管不会抱有“他年名宦恐不免”的渺茫期愿,但“旧书不厌百回读,熟读深思子自知”,还是契合其心曲和现实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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