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末，在西安市北郊发现了数以千枚计的秦代封泥。这是考古学家、古文字学家、书法篆刻家十分关注和兴奋的一件盛事。
记得那是一九九五年秋，友人吿知市场有一批古代封泥，请我去鉴别。当时由于工作较忙，加之主观认爲大量出土封泥的可能性很小，遂将此事暂时搁置。一九九六年十一月间，我应邀赴法国举办书法篆刻展回国途经京华时，应北京古陶文明博物馆馆长路冬之先生邀请，参観了该馆收藏的秦代封泥，并得知此批封泥均爲西安北郊出土，当即引起了我的重视。返回西安后，正値西北大学『新发现秦封泥学术硏讨会』召开。联想以上情况，我对古代封泥一事有了更进一步的关注。随后即开始了对流散古封泥的瞭解工作，并徵集到封泥六百馀枚，近三百多个品种。这批封泥基本涵盖了絶大多数已知秦封泥的品种，且品相较好。随之对其进行了造册、人库，并经加固拓印后爲西安中国书法艺术博物馆所收藏。
经多方调查暸解，此批封泥是西安北郊农民在农田基本建设取土时，于距地表一点五米处的一个古代废弃的淤泥坑中发现的。其位置在汉长安城未央宫遗址正北八百米处，爲相家巷村。据考此处当爲汉时桂宫的遗址，即秦时甘泉宫(又名咸阳南宫)遗 址。另外，此处还发现了秦代云纹瓦当和秦残砖块，并有火烧痕迹”其封泥则经火烧、水浸，颜色也由一般泥土色变爲红陶色或灰陶色。由此推断此处应爲秦时甘泉宫内秦宣太后和秦王处理朝政时专门用于掩埋公文封泥的地窖。
关于此批封泥的年代，一直爲国内外专家学者所关注□衆所周知，由于资料匮乏，加之文献记载甚少，目前对秦封泥的辨认， 主要依据印文字体和印面设计特点来确定的。可是由于秦的年代较短，汉又多承秦制，所以秦印的特点亦同样存在于汉初部分玺印中，这种情况便造成秦、汉封泥较难区分。但从此批封泥本身特徵和所反映的官职、地名来看，它衹能归罾秦代。其理由概述如 下：
一、此批封泥虽以秦小篆爲主，但个别封泥中仍可观察到战国文宇的遣韵及由篆向隶转变的最初痕迹。以『中厩』封泥爲例， 『中』字的写法旣有『？』又有『中』，前者明显带有战国文字遗韵，后者则是标准的秦小篆。典型的时代风格和微妙的演变过程，佐证了这批封泥衹能爲秦所有。
二、尤其是『丽山钬官』封泥的发现，更爲这批封泥的断代提供了十分重要的科学依据。『丽山钛官J即『丽山食官』，《史记.秦 始皇本纪》：『始皇初即位，穿治丽山。』『(二世元年)九月’葬始皇郦山。』可见，丽山即秦始皇陵。『丽山钛官』乃丽山寝园的食官， 主管日常祭祀上食的机构。《汉书.百官公卿表》奉常属官有食官一职。近年来考古工作者在秦始皇陵西侧内外城垣之间发规『钬 官』遗址，并出土『丽山钬官』—刻辞的器物残片-可证『丽山钛官』衹能存在于秦时，加之此品封泥的特徵和其他封泥完全一致，所以将这批封泥断代于秦，当无置疑。
三、封泥有『泰厩丞印』、『中厩丞印』、『小厩丞印』、『左厩丞印』、『右厩丞印』、『小厩将马』等，这些厩名多见于秦始皇陵出土陶文。封泥又有『章厩亟印』，『章厩』乃秦章台宫之厩，而同枇封泥中，汉未央宫、长乐宫之诸厩名则无一出现，这更加证明了此批封泥属秦无疑。
四、此批封泥有『废丘』和『废丘丞印』。《汉书.地理志》右扶风槐里县条下班固自注：『周曰犬丘，懿王都之。秦更名废丘。高 祖三年更名。』由此可知废丘之名汉髙帝时已改槐里，则署有「废丘』之封泥衹能爲秦时所有。
秦代皇祚短促-自秦王嬴政称帝至胡亥二世亡国，仅存十五年。但它所建立的中央集权制的统治框架，却基本奠定了中国封建社会职官制度的基础。而史籍记载甚少，有些基本未载，有些则是记载有误，有些又是史学家一直有争议的。此批封泥的出土则 弥补了这方面的不足。其内容之丰富，涉及之广泛，都是十分罕见的-颇有秦代百官表和地理志的意味。其所涉及官职上至中央政 府，如位列三公之一的左右丞相、皇帝私人管家少府、司法大臣廷尉、管理京城治安的中尉等，下至所属官吏和爲皇帝接服务的内廷官员并及基层县官令、丞，爲我们进一步瞭解和研究秦代的职官制度提供了科学、翔实的资料，确实也起到了史籍不可替代 的作用。例如：『乐府』之职，史载汉时初设。《汉书?礼乐志》：『(武帝)乃立乐府，採诗夜诵，有赵、代、秦、楚之讴。』顔师古注：『乐 府之名盖起于此，哀帝时罢之。』但从封泥『乐府』和近年来出土秦始皇陵乐府锺『乐府』及华县始皇诏铜权肩部『左乐’『乐’可知 乐府之署秦已有之。又如『四川大守』之『四川』 一名，世人多有争议。《汉书高帝纪》：『秦二年十月……秦泗川监平将兵围丰。二日，出与战，破之……秦泗川守壮兵败于薛，走至戚，沛公左司马得杀之。』颜师古注引文颖曰：『泗川，今沛郡也，高祖更名沛。』王先谦《汉书补注》：「何焯曰：「《地理志》作泗水郡，川字传写之误。」钱大昕曰：《周勃传》亦作泗水。」先谦曰：郡有定名，无两作者，川、水隶写相似而讹耳。此次出土之封泥有『四川大守』、『四□尉□』以及日人菅原石廒所藏『四川轻车』可知泗水郡本秦 四川郡。后则因有泗水之故，改爲泗水郡，汉名沛郡。因史书未有详载，故后人作书仅能对其推测而已。『大守』一职也是同理。《汉 书.百官公卿表》：『郡守，秦官…景帝中二年更名大守。』但《睡虎地秦墓竹简》有『大守』记载，而秦时『泰』、『太』’『大』相通，故 而可知『大守』其职应始于秦。『恆山侯丞』亦是一例。常山郡是否秦郡(汉人避文帝刘恆讲，改恆爲常)，历代学者説法不一。自班 固以下，如全袓望、王国维等多以爲非秦郡，而钱大昕、谭其骢、马非百则认爲秦有常山郡，二者各执其据，令人难以做出正确的判断。而『恆山侯丞』封泥的出土，则充分证明了秦时确有恆山(常山)郡，并使历史的悬桉遂成定论(详见『恆山侯丞』释文)。再如此 批封泥中的『坼禁丞印』封泥之 「坼」应即窗雅》之「斥山」，亦即成山或荣成山。秦始皇出游曾来过成山。《史记.秦始皇本纪》：『二十八年，始皇东行郡县……过膜垂，穷成山，登之罘……』正义：『《括地志》云……成山在文登县西北百九十里。穷犹登，极 也。』秦始皇旣来过坼山，肯定于此设禁苑行宫。『坼禁丞印』封泥的出土和《史记》的记载相互吻合，则充分印证了《史记》的记载是 正确的，亦起到了以实物证史籍的作用。在这批封泥中尙有一些工官名称，这对我们探索秦代的经济体系有着极其重要的价値， 也对硏究中国古代经济发展的脉络提供了最直接的参考资料。
综观此批秦封泥印文书体，旣有金文遗韵，义有汉缪篆雏形，但仍以秦小篆爲主。有战国遗韵的如『西盐』和『中车府丞』的 『4』字，上下各加雨道笔画，『中厩』二字则介于战国文字和秦小篆之间，可见战国文字向秦统一文字演变之一斑。而『邯郸造工』 印文篆法苍雄方博，具有汉篆官印的风格。秦小篆则以秦标准小篆爲主要载体。秦统一中国后，推行书同文政策，禁絶各国异文。 命李斯等人整理制定了秦篆，作爲当时社会的统一规范用字。即始皇二十六年，『丞相李斯……乃罢其不与秦文合者，斯作《仓颉 篇》，中车府令赵高作《爰历篇’太史胡毋敬作《博学篇》，皆取史籀大篆。或颇省改’所谓小篆者也。』(许愼《説文解字+五》)因秦 以前篆书通称大篆，所以秦以后统称小篆。又因是李斯等人所书，亦称斯篆。其用笔遒劲圆匀、状如玉箸，故又称玉箸篆。爲秦八 种书体中最主要的一种。由于秦王朝短暂，因而书法遗迹甚少，现世仅存《泰山刻石》、《璃琊刻石》以及《秦权诏^>等。此批封泥出 土对我们硏究秦小篆无疑有很大的促进作用，即这种书体，比起前代文字，有了书写线条圆匀，结构统一定型，字形呈纵势方长等 特点。同时也爲中国汉字书法的发展变化奠定了坚实的基础。从而也可得知封泥从秦玺文字而来-并对汉代以后的金石文字産生 了巨大的影响，充分表明了这批封泥文字在古文字向新文字过渡中所起的承前啓后的作用。
如前所言，中国古代玺印中所遗存的秦代官印微乎其微，而汉又多承秦制，所以在秦至汉初的几十年内，文化上有着密切的 承袭关係，秦印的特点亦同样存在于汉初部分塁印中，由此造成秦汉官印界限比较模煳。然细观此批封泥，即可窥见秦官印製作 的一般规律。（1）其尺寸一般爲2.2×2.3至2.4×2.4厘米之间，较小的爲1.8×1.9至2.1×2.2厘米之间”半通印尺寸一般爲1.2×2.3至1.3x-2.4厘米之间，较小的爲1.1 x 1.8至1.1×1.9厘米之间，印面多有界格。方形爲「田』字界格，半通印爲『日』字界格， 其界格较爲随意，线条也并非笔直划一。排列顺序有右上角读起由上及下读g,如『右丞相印』;有左上角读起环形读圃，如 『左丞相印』;有右上角读起由右至左横读压，如『泰官库印』;有右上角读起交叉墨，如『小厩将马』;五字印则有右排三字左 排二如『公车司马』;也有右排二字左排三字圆，如『咸阳工室丞』;三字印有上排一字下排二字，如『中谒者』；二字 印多爲上下、左右排法，例略。四，印文书体多斯篆，其字形略长，结体较散，笔画柔曲，线条较细，转折处多圆转，表现出旣秀丽挺 拔、活脱灵动，又有自然风趣、整齐而不呆板的特点乂立印文佈局舒放自然，错落有致。例如『废丘』二字，一繁一简-印面饰有日字 界格，由此産生了 一种平衡肃穆之感。『公车司马丞』则右排『公车司』三字，左排『马丞』二字，参差错落，疏密有致。由此可知，秦时 风格旣和战国时官印有一脉相承之处，也符合秦代大一统、制度化的时代特徵。
自上世纪以来，金石学倡导秦封泥硏究，但所録封泥多爲汉品，其中亦不乏赝品。如吴式芬、陈介祺的《封泥考略’刘鹗{铁云 藏陶’周明泰《续封泥考略》、佚名《封泥拓本》等均有其例，而个别秦代封泥也作汉品收録，给后人的鉴定和硏究带来诸多不便。 秦汉封泥同文者甚，看似貌然.则实不尽然。它们各自具有不同的时代特徵，而这些特徵同一时代旣不能超脱于外，不同时代亦难 以因复无隙。秦代多清新劲秀、圆匀雅重、趋向整齐规矩，有天眞自然之趣。汉代则用笔酣畅、方折劲直、方中寓圆、随形佈势、巧 拙参差，有苍雄方博之感，印面也较秦代略大。除此之外，熟悉眞品文字的体势风格，更是我们鉴定秦封泥的至要之处。即：「鉴 别方法主要是根据古玺印文书体，熟悉眞品文字结构的特点，就易于看出僞者的漏洞。要用眞僞对比的方法锻炼我们的眼力，最 好多看原物……』(罗福颐《古玺印概论》而此批封泥恰好弥补了秦印传世较少的缺憾，爲近代篆刻艺术鉴赏开闢了新的天地 和途径。
综上可知，此次出土的秦封泥不仅藴藏着大畺的珍贵史料，同时乂是一份十分丰厚的艺术遗産。缘此，我萌生了把这些封泥 整理起来，编成书的念头。日销月除，而书稿乃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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