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古泥先生出生于清朝同治末年,他出身贫寒,进城后虽多与清末官宦往还,然洁身自爱,不为名利所诱,以“寻常百姓”终世。在谋生的道路上,弃商习艺,潜心于书法、篆刻、诗画艺术,得沈石友之知遇,投在吴昌硕门下。在篆刻艺术上又不为吴氏所囿,自辟蹊径,终于青出于蓝,创造了非凡的成就,成为“新虞山派”一代宗匠。
一、贫寒出身
力栽培子弟,赵石只读了三年私塾,就在药铺里习业,后又到东乡的金村药肆中当学徒。当时在附近有位读书人提倡青少年习字比赛。赵石闻讯兴致勃发,他白天做药工活儿,晚上就坐在柜台旁练字。比赛中,获第一者可得纹银三两,落选者给灯油三斤。赵石第一次应赛,落选未中,红着脸提了三斤灯油便走。回去后他发愤练习,天天挥笔习字到深夜。据老画家顾瑞说,秋天,乡下的蚊虫多,晚上,赵石在柜台下放一个坛,把双脚伸在坛中,坚持练习。当第二次参加写字比赛时,果然名列前茅。这就更加引发了他对书法的热爱,一发而不可收拾。
赵石在药肆中当了三年学徒,觉得长此下去毫无出息,实在不感兴趣。适逢母亲丧故,悲痛欲绝,深感穷宇当头,前途茫茫,便横下一条心来,离家出走,要出家当和尚,一口气跑到了百余里外的苏州枫桥寒山寺,要求皈依佛门。寒山寺的主持和尚不收留,他赖在山门外不走。这时来了一位懂命相的老者,听了他的诉说后说:“相君之貌,殊非庸俗,视君之手,已足一生温饱。何悻悻焉?”[1]赵石大悟,回到金村的亲友家。蒙当地一位村老的相劝,介绍他到邻村王市的一家药肆中当职工,并勉励他在业余时间继续自学读书、练字。
在光绪辛卯(1890)十七年,他刚十八岁,父亲赵少游把西塘市的药肆搬到金村。赵石回到自家的药肆中与父亲一起干活。在这段时间里,他除了读书练字外,又学习刻碑,却无意经商。后来在《题金酉叔慈乌村图》题画诗中回忆道:“卜宅乌村里,于今十五年。家惟知卖药,我岂学求田……。披图思往事,泪洒白云边。”此时,他一心爱好艺术,“奔走于亲友之间,以摹帖、刻碑、琢砚自给”[2]。在金家前辈的介绍下,拜吴昌硕的人室弟子李钟(虞章、愚章)为师,学习篆刻。李先生送给他一把刻刀,几方印石,一部《六书通》字典,作为查阅篆字的依据。李先生秀才出身,擅汉隶、工篆刻,是“吴昌硕第一弟子”。著有《二十八将印存》、《俞金门山径草堂印存》[3]。在李的引荐下,赵石二十岁那年,进城投身到诗人和金石收藏家沈汝瑾(石友)家,专事琢砚,以解决生计。
二、师从缶庐
诗人沈汝瑾(1858—1917),字公周,号钝居士,因性好砚石,别署石友。工诗、善画、富收藏,与吴昌硕有金兰之交。吴昌硕到常熟,就歇榻在沈石友家。他对赵石为沈氏所刻的砚铭“奇赏不已”。在沈的推荐下,拜吴昌硕(缶庐)为师,从而得到了吴昌硕在书法、篆刻等艺术上的亲身指导。后来吴在信中对沈说:“当让此子出一头地”。可见吴昌硕对赵石的重视和与沈氏的交谊之厚。从而艺益精进。所作也绝似缶庐。他还取了一个室名叫“拜缶庐”。不久,他写了一首《摹印》诗:“铁印泥封器字篇,文何丁邓未精研。湖州老缶人中杰,独辟鸿蒙篆学天。”并在印款中刻道:“印学大江南北,首推缶翁,所制直逼秦汉,非前人空言摹仿而无实际也”。可见其对吴昌硕的崇拜,也深得精髓,后成《拜缶庐印存》40卷,成绩斐然。
在沈家十年中,他刻了几百方图章,特别是精心地为石友的藏砚刻了百多方砚铭。在这些砚石上,有诗有画,有沈石友自题自写的、有翁同和、吴昌硕、萧退庵等名人墨迹。至今在《沈氏砚林》的墨拓上,还能见到赵石留下的署名或印记。在此期间,在沈氏的指导下,他抓住机遇读书、写字、学诗、学画,尽观沈氏所藏书画名迹,由此“技道并进”,把基本功练得十分扎实,为艺术的更上层楼奠定了基础。
赵石在沈家,沈石友尊为门馆先生(即家庭教师),辅导其子若怀读书写字。其实主要是为他的藏砚刻铭。在此期间,凡出入于沈氏之门的城内名土,在沈的引荐下均结为文友。第一个是长赵石八岁的诗词名家黄人(摩西),并与之结为金兰。此后有最早人南社任词部编辑的庞孹子、书法家萧麟(蜕庵)及息影居城的清末遗老邵松年、宗舜年、沈成伯,这些人都担任过前清的官职,虽然退职赋闲在家,名气却很大;还有小说家曾朴、张鸿、文学教授金鹤冲、名医金兰升、俞金门等都是知名之士。他还在俞金门的介绍下,获得了一代名臣翁同和之赏识,渐跻身于名土之林。这些人的书画应酬或古籍收藏所用之印,皆为赵石所刻。因此,在艺林身价鹊起。而赵石却不为名利所诱,更加孜孜于在书法篆刻上下功夫,刻苦钻研。
三、晚年变法
人到中年,赵石的书法、篆刻俱已成名,在吴吕硕、沈石友的影响下,开始学画。此时除了他的恩师沈石友外,结交的尚有无锡胡汀鹭、苏州陈迦庵、樊少云、顾逸鹤、周梅谷等,所画多为梅、兰、竹、菊。因题画而学诗,与之交游的诗人有杨无恙、张鸿、金鹤冲等。评者以为他“偶作韵语,必有奇趣”,似乎是天资颖慧,其实全是苦工夫得来。后存《泥道人诗草》两卷。在书法上,与萧退庵往来较密,晚年喜学何绍基,尝书《何金陵杂述五绝》可证[4]。篆书崇尚石鼓,偶作钟鼎金文;隶书从《曹全》、《衡方》出,以浑秀见长,尤喜《西狭颂》[5]。架势开张,笔力遒劲,有雄迈而静穆之趣。篆刻“印格的转变”早在中年以后,“是从得到罗振玉所印苏州潘伯寅的《郑庵所藏封泥》和清代吴式芬、陈介棋同辑的《封泥考略》十卷开始的”。
晚年则变吴昌硕的“圆转浑朴”而主“圆转廉厉”参与石鼓笔意,印边轻重厚薄而略施残破,以封泥之形出之:在章法上多险中求稳、险中求变,有独辟蹊径自成一家之势。在他的《雕虫》诗中可见其用心:“壮岁无能道始穷,悔抛心力事雕虫。摹秦仿汉成何事,鼻息还承苦铁翁”。特别是最后一句,道出了他的肺腑之言。如果只能仰人“鼻息”,没有创见,也就辜负了缶翁“当让此子出一头地”的苦心了。因此,这一时期的印就有“慢慢地脱出昌硕窠臼,自成一体,一股苍莽古茂之气,几乎凌驾吕硕而上之”。故邓散木说:“吴主圆转,赵主廉厉,迨缶庐既老,大江南北已吴赵各树一帜,学吴而不为吴氏所囿,其惟赵氏一人,岂特青冰蓝水已哉,故列为赵派[6]”。后人因有别以清之赵之谦及后之赵时*;又有别于明末清初之“虞山印派”,故称“新虞山派”,这时,跟随赵古泥学篆刻的有王辛一、归之准、黄麟书、陶飞声、濮康安和上海的邓铁(粪翁)、无锡汪大铁、松江唐俶、苏州孙静之(后居台湾)、苏乐石、张寒月及关门弟子李溢中等十多人,而私淑者更众。形成一簇“新虞山派”的群体。
1927年秋,国民党元老书法家于右任先生来常熟,走访了赵石,谈艺论茗,同游虞山、尚湖,相互扶髯而笑,人称“南北二髯”。于老临别时,赵以印谱两本相赠。十七年后,于老在书箧中看到赵的“印谱”,时赵石已作古多年,遂作诗两首以表哀悼,其一云:“尚父湖波荡夕阳,扁舟载酒意难忘。回思十七年来事。惆怅江南又陨霜”。赵殁后,《续孽海花》作者张鸿写了《赵石农传》、学者诗人金鹤冲为作《墓志》并为其《泥道人诗草》写了“序”和“跋”。爱国诗人杨无恙和江山、万里楼、杨圻、弟子李猷均有诗作哀悼。我的老师邓散木(粪翁)写了《泥道人》文章以志悼念。无锡挚友画家胡汀鹭的挽联有:“松禅书法,苦铁图章,海内尽知名”一语概括了他的艺术成就。
四、传世三宝
新虞山派篆刻宗匠赵石的一生,刻印逾万,书法、琢砚、刻碑无数,脍炙人口。均有手迹传世,其中最珍贵的有以下三件:
一是《拜缶庐印存》四十卷。每页一印,无边款。封面篆书《拜缶庐印存》五字系他自己所书。用另纸写有一篇跋文,今抄录如下:“摹印之道,于金石文字篆法中求之则易就。近人多欲于刀法求之,故十八九不得其门。篆法又须求六朝以上,六朝以下,篆非不佳,姿致太甚,多半不堪人印。昔邓完白先生篆法能自成家,每观其所作,白文佳者十五六,朱文佳者十二三而已,何也?盖白文不越汉人藩篱,朱文则以己意,篆法太姿媚耳。溢中砚弟喜摹印,以余历年印本四十册与之,自知中多谬误时习,不能如吴缶翁之立定脚根,非古不学,以成一代宗工为恨。故略识数语于后,以相勉云。己已冬媚灶日,泥道人赵石汜,”韩天衡先生把它辑人《历代印学论文选》时加了一个标题,称作《印谱记》。这篇跋文我在庞士龙先生处亲见之。写作时间是“己已媚灶日”,即民国十八年农历己已十二月廿四日(公元1929年1月23日)。这四十卷,存放过庞士龙先生处,我见过二十卷。是赵石生前刻后手打的印稿。印泥的颜色还有他自制用“双鸡红”的成份。李溢中死后,我走访过他的弟弟李澄华,了解这四十卷的下落。他告沂我有二十本已给侄女(李溢中女)带往苏州。另二十本已售于上海某画家了。
二是《沈氏砚林》的原石,根据《砚林》拓本所载共158方,都是砚中精品。其中有武虚谷藏杜工部像砚、黄文节公真像砚、李易安藏砚、文衡山藏谦卦砚、阮文达鹅群砚及北宋诗妓苏阿翠像砚,其砚侧有明代诗妓马守贞题诗,经吴昌硕考证是北宋度宗七年时物,称为“二绝”,今加上沈石友铭,吴昌硕题,赵古泥刻要称“五绝”了。以砚石而论,端、歙、姚绿、澄泥俱备,而端溪之青花、鱼脑、蕉白、马尾;歙石之眉子、刷丝、水浪、犀角,都是品类之珍。从沈石友收藏后请吴昌硕、赵石合作的时间来看,上自乙巳(1905)至乙卯(1915)年止,历时10年,距沈石友逝世仅一年之隔,也正是赵石在沈石友家坐馆十年中的工艺佳作。在当时已是艺林珍品。可惜砚石在1925年给沈石友的不肖之子以贱价尽数卖给了日本画家桥本关雪。
据说桥本关雪把这批砚石捆载东去以后,在嫁女时把40方作为妆奁,送给了女婿。女婿是留日华人,后来夫妇回中国时带到了中国。此人是山东青岛(一说天津)人。在1945年日本投降前,桥本关雪去世,有一部份沈氏藏砚散落在日本市场上,为一位台湾收藏家林熊先生购得数方,回到台湾后贮藏在叔父林伯寿先生的兰千山馆中。1969年又将这些藏砚寄存在台湾故宫博物院。据考证其中五方确是《沈氏砚林》之物。另有《羽觞式砚》和《布袋砚》两方虽不见于《沈氏砚林》目录,但在《布袋砚》上有沈氏铭文,可能亦是赵石所刻。在我市博物馆藏有《马形图砚》一方。盖沈氏生于戊午,生肖属马。在沈氏逝世时曾将此砚放在棺中随葬人墓。50年代在平整土地时被农民掘得至文物商店出售,遂为市文管会收购收藏,现藏常熟博物馆。今日本桥本关雪故居白沙村设有《桥本关雪纪念馆》,未知还藏有沈砚几许。
三是赵古泥绘《赵少游卖药图》。是赵石在其父赵少游死后所绘,无创作年月。第一个在图后题诗的是诗人沈石友。诗四首,后署“甲辰(1904)元宵后三日”。接着有两朝帝师翁同和和其甥俞钟銮(金门)、翰林黄炳元、书画篆刻大师吴昌硕、诗人金鹤冲、《续孽海花》作者张鸿等都是逐年落墨题诗在上,延至癸亥(1923)秋八月最后一个花元止,前后共二十二人成一长卷。题写时间长达十九年。根据诗意叙述:赵少游生前事母至孝,如沈诗云“翁昔贾吴门。去家百余里,夜走省母疾,履穿血流趾……。”翁诗云:“君家慈乌村(即金村),反哺乌亦喜,一朝闻母疾,重茧血芒履。重看乌飞翔,不敢越百里。中夜绕树啼,行人可以止……。”其孝名遍及乡闾,感人肺腑。沈、翁等这么多名人都以传颂其德,很不简单。也反映了赵石之绵绵孝思。那么赵石为什么不画一张赵少游孝母图而绘《卖药图》呢?这正是钱仲联先生在《赵古泥年表》上的题词一语中的:“孝思不匮,名满虞乡。卖药活人,金石绵长”。这是画龙点睛之笔。也是翁诗所说的“岂知布衣士,怀抱济世心”广卖药活人”是心存济世。笔者在落笔《年表》中考证:赵少游在金村开的药店名“问心堂”,有我卖什么药,赚多少钱问心无愧之意。作图者思想境界之高可想而知。因此,这张《卖药图》不仅留下了这么多名人墨迹的文物价值,还留下了教育后人在精神文明上的崇高思想美德!
1988年,赵古泥的独生女儿赵林在82岁高龄时把这个长卷献给了国家,现藏常熟博物馆。
五、艺术影响
赵石过世后,弟子众多,大江南北,流布极广。其女赵林亦闻名沪上:最著者邓粪翁(散木),在上海独树一帜,时称邓派,与北京的齐白石齐名,有“北齐南邓”之称:我市庞土龙先生收集其遗作于1941年和1945年两次拓印《赵古泥印存》行世。传世者尚有沈煦孙辑《赵古泥印存》二卷本和八卷本及吴子厚辑《赵古泥先生印存》二卷本。“新虞山派”之印风风弥海内,而且东渡日本。如著名的日本书道会名家小林斗盦、梅舒适等人皆受其影响。因此在日本先后出版了《沈氏砚林》、《吴昌硕印谱》、《邓散木印谱》、《赵古泥印谱》之后,于1993年又出版了《赵古泥赵林父女印谱》。在台湾的邓散木弟子吴平,退休前任职于台湾故宫博物院,作印全似“邓派”。台湾的《印林》杂志刊印了《赵古泥专辑》;篆刻巨头王北岳先生著《篆刻艺术》中,对虞山派篆刻家林皋和新虞山派赵石都作了简介,选刊了代表作,1997年台湾蕙风堂笔墨有限公司又出版了《赵古泥先生印谱》,后有吴平跋语。1998年,台湾高山族青年书画艺术研究生高德胜,渡海从香港来常,寻师访友搜集古泥事迹印作,回去后写成《赵古泥篆刻艺术研究》论文长达8万余字,为这位在近代篆刻史上的艺术宗匠发扬光大。
[注]
[1]、[2]、[5]庞士龙辑《赵古泥印存》“增订杂说”。
[3]李猷《泥道人素描》载台湾《印林》杂志《赵古泥专辑》。
[4]归之春著《赵古泥年表》·《附编》。
[6]散木《篆刻学》上篇第61页。
稿件来源:南京印社学术刊物《印说》2005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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